苏岷见水莲心乱走,赶紧跟着过来提醒:“辛之兄,楚王家名贵的花都在似锦园,这边没有……咦,你怎么在发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早点回去……”
然后苏岷顺着水莲心爱恨交缠的目光,看到了楚王。
快到夏日,天气一晴,太阳就开始发威,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
旁人已经换上了单衣,楚王却还穿着锦衣轻裘,外罩一件薄丝夹袄。他生来就是叫人羡慕嫉妒恨的,穿什么都比别人更好看,穿这么多不仅不显臃肿,看着还略瘦,腰细腿长,修长高挑,雍容华贵。
一身肌肤白皙细腻,莹润有光,真是一个如兰芝玉树一般的大美人儿啊。因在病中,唇色又变得苍白,实在让人心疼。
苏岷听说了,水探花被劫走,是楚王将他救回。水探花也曾当众说过“爱慕楚王,自荐枕席”的话……苏砚正与王家小妹在恋爱,颇能理解爱慕一个人的心情。
再看楚王,对水探花视若无睹。
苏岷叹口气,他更能理解求而不得的心情。
水莲心目光太露骨,牟渔很不喜欢其中意味——这个人又不是不知自己与沐慈的真正关系。牟渔拧眉,要往窗边走。
沐慈气定神闲,道:“别管他,让他挑好花就离开。”
牟渔想一想,沐慈的爱慕者挺多,沐慈一直都采取不理不睬的冷处理,特意去拒绝水莲心就有些说不通了。他便不再管,回转来。
沐慈自己再没看向窗外,也没让刻意关窗,真不怎么在意继续谈公事,“北戎那边多盯着点,至于大贺居道的事……犯不着我特地入宫一趟,就写一封信,一会儿差人给我三哥送去。”
乐恕手脚麻利,铺好纸,送上蘸好墨的笔。
沐慈便拿着羽毛笔,临窗写字,笔走龙蛇,优雅潇洒。
牟渔凑过来看。
内容如下:
亲爱的三哥:
见字如晤,近日臣弟身体不适,劳你挂念,颇感安慰。
听闻你要将妄图刺杀我的北戎贼人五马分尸,臣弟心中万分感动,多谢你的维护,让我在哥哥的羽翼下躲避风雨,不受欺侮。
但宰执们说得对,北戎兵强马壮,人人上马便是骑兵,万一三哥你杀了身份尊贵的北戎使,他们举国来犯,届时将生灵涂炭。当然,大幸并不惧怕任何敌人,只是我一想到将会有大批好儿郎,在战场上因为我而枉送性命,心中十分不安。
且两国即使交战,也没有杀掉使节的规矩。希望你能斟酌,臣弟也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没有受伤。只要北戎使节能拿出足够诚意,向我赔礼道歉,我也是能够原谅一二的。
想念你的九弟
亲笔!
牟渔一边看,还一边点评:“哎,亲爱的……会不会太亲热了啊,我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
“我们哥俩关系好……你吃醋啊,那你也是我亲爱的……行了吧?”沐慈笑道。
牟渔抖了抖,道:“你还是把这个爱称,留给梅总吧,我是无福消受了。”
“恩……说得对,中文博大精深……”沐慈提笔,在亲上面打个了叉叉,在上面补了个“敬”字,“敬爱的三哥……”
牟渔点头:“差不多!”
“其实我觉得……”沐慈道,“三哥应该会更喜欢被叉掉的那个称呼。”
牟渔:“……”
沐慈将“墨宝”晾干,三折四折,折出一个十分精巧的叶子形,放入一个信封,还用漆封封了口,上书“敬爱的三哥亲启,九弟呈览。”
然后沐慈问牟渔:“我们身边有没有北戎的细作?……哎,你那是什么表情?”
牟渔一抹脸,端回冷峻神色。
“你想说什么就说。”沐慈推他一把。
牟渔憋了憋,没憋住,大笑:“你不给阿恕润色一二吗?就打算直接把这信给陛下看啊?”
沐慈理所当然:“是啊,这又不是奏折公文,是我写的私信。”
乐恕也看过,憋不住想笑,他本来还以为沐慈会多么严肃,多么郑重分析一二三点说服皇帝的,谁知道……完全是撒娇的语气好吗?
牟渔看沐慈还真就打算这么送去,哭笑不得,却不再多说什么。
水莲心被那笑声吸引,一步一步走近求真厅。苏岷不太敢在楚王面前拉扯,因牟渔没发命令,锦衣卫也只是警戒,没有上前阻拦。
水莲心道:“我一会儿入宫去的,顺路帮你送信好不好?”他想为沐慈做点事,哪怕是这么小的一件事。
沐慈没理会他,只对牟渔眨了一下眼,道:“叫和顺来。”
牟渔结合之前沐慈问的北戎细作的事,脑中灵光一闪,点头:“的确,只有和顺能完成这个任务。”
——这么点小事,也不理会我吗?而且,看上去,沐慈和牟渔之间交换眼神的默契,让水莲心漂亮的桃花眼,瞬间凋零下去。
和顺抽条长高了些,这老实孩子依然恭顺,低眉顺眼过来请安。
沐慈摸他的头:“还好我身边还有一个笨的。”
和顺:“……”
当做夸奖,殿下至少还需要他。
牟渔:“……”这孩子嘴笑耳朵根了,还真当夸奖了。
沐慈才说:“和顺,你带着信入宫,当面送给三哥。不管三哥问你什么都如实回答,知道了?”
和顺笑着点头:“知道了。”
“去吧。”沐慈没仔细交代,然后,又满是意味地看了牟渔一眼。
牟渔很明白地点头,招来一个夜行卫,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夜行卫点头,领着和顺离开了。
沐慈坐下……很快又侧过身体,斜斜倚着软榻。
牟渔很心疼,目光扫过沐慈的下盘:“还疼?”
“这才几天?恢复总有个过程。”沐慈倒无一丝痛苦之色,对乐恕伸手,乐恕递给沐慈最新的文件。
牟渔叹口气,心疼道:“你这好两天歹两天的……趴着吧,我给你揉揉。”
沐慈趴下看文件,牟渔一边揉捏一边道:“本想让你在家好好休养几天,可偏偏事情太多,不仅没功夫歇着,劳心劳力,还得时常往外跑……我看你脸色差多了……”
沐慈一点不嫌弃有婆妈暗属性,一直碎碎念的牟渔烦人,把文件放平,乐恕知机赶紧在下面放个垫子。沐慈拿羽毛笔签了字,还给乐恕用印,才对牟渔道:“哥,给揉揉腿。”
牟渔捏了下去,叹道:“你这样撑不撑得住?明天还要赴琼林宴,后天又上朝。你这坐也坐不得,站更吃不消……不如再请几天病假,哪都别去了,反正你的病也没好彻底,一些事让朝上自己处理也成。”
“琼林宴不去不行。后天要说重开边贸的事,议题我都提交了,不去不好。”
水莲心一直站在外头,也没谁管他。见到沐慈受罪,还要做这么些事,眸中满是担忧疼惜。
因沐慈一直在谈论公事,苏岷听了几句感到十分不安,趁没人注意他们,就拉住水莲心,很强硬把他拉着往外走……
乐恕看外人走远了些,忍不住有些忧心问:“爷,让和顺送信,怕是不安全。”
沐慈却泰然直白道:“恩,我就是让北戎人看见。”
“爷是要放过北戎使节?”
“一直就没打算真拿他们怎么样,不过让我‘受了惊吓’,给点安慰,送点赔礼也是应当的。你知道,我最近又是建九归港,又是修有轨粮道,造有轨马车……花钱如流水啊,打算找他们应应急。”
乐恕:“……”
您这么大一壕,说自己没钱,不怕被雷劈吗?
耳力敏锐到极点的水莲心,最后听得这话,再被拉远些,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难怪不让自己送信,只让和顺去。
——还有,雁奴使坏,算计别人的时候,总是这么智珠在握,坦然可爱的吗?
苏岷看的水莲心神经质一样又笑了,感觉有些惊悚——不会是受刺激了吧!
……
一听说和顺带来了楚王的亲笔信,德光帝在第一时间就接见了他。
和顺递上了信。
德光帝今天是工作日,正在垂拱殿处理奏章,他第一次拿到他亲爱的小九弟给他写的信,就什么乱七八糟奏章,比如各国使臣联合上奏抗议“楚王诬陷使节”,“陛下您亲口说过不伤使节,为何食言?”的控诉也顾不上了。
他心里猜着信里会写些什么,迫不及待要打开,却在看到漆封时察觉不对——有动过的痕迹……
德光帝生气,居然有人敢动他亲爱小九弟给他写的信!再看一眼低眉顺眼的和顺,召彭予附耳过来,这样那样吩咐,叫彭予把和顺带下去了。
德光帝打开信,果然,里面折成叶子形状的纸张,也有动过的痕迹,有些凌乱不公整。德光帝一肚子火气,但只能暂时压下,打开看到满满一张纸,都是他小九弟招牌式的迥劲有力的羽毛笔字……心情一下子飞扬起来。
真是亲笔信啊!
德光帝知道小九弟没好好念过书,看着满纸缺笔少画的“白字”只觉得九弟好可爱。横向排字他看着有些不习惯,但加了标点,还是能够愉快地读下去的。
读到第一行的称呼——亲(被叉掉)敬爱的三哥……
啊,我是“亲爱的”三哥……
心里别提多美了。
在身旁守着的起居郎和新封为翰林院修撰的状元郎,都忍不住别开了脸——陛下,您脸上的笑容真是“蠢”得太明晃晃了,直接闪瞎狗眼啊。
沐惗看完信,欣慰又心疼——九弟总是如此深明大义,又一直关心体谅自己。只是他自己都舍不得欺负九弟,怎么肯让一个外人,或者说一个敌人欺负到小九弟头上呢?
不过……
德光帝再看一遍信,明白了——他的小九弟可不是个会忍让妥协的人,更不可能会怕谁?这是明显要放人一马啊,至于怎么“放”,一定还有后手在等。
果然,彭予回来,悄悄对德光帝回复的话,更印证了德光帝的猜测。
“和顺说,他来的路上不知为什么迷糊了过去,打了个小盹……只怕是那时候,殿下的信被偷看过了。”
沐惗怒气蒸腾,道:“好大胆子,谁敢在皇城跟下,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楚王给我的信?”龙威赫赫,吓得旁人噤若寒蝉。
彭予不敢猜测。
其实不用猜,这种时候会动信的是谁,很明显的。
德光帝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脑中灵光一现——既然是重要的信,九弟手下能人不知凡几,怎么可能被人偷看?那么只派了和顺入宫送信,明显是……故意给某些人看的?
德光帝又拿起信,反反复复琢磨每句话的意思,明白了——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反正他已经下了五马分尸的旨意,就继续扮坏人好了。他一脸怒火蓬勃:“给我知会太师,通过内旨。”最近皇帝就发了那一道血腥内旨。
然后,德光帝的怒火消失,马上一脸笑眯眯,吩咐彭予:“笔墨伺候,我也要亲笔给九弟回信。”
周弼:“……”刚才那个露出利爪的猛龙,和这个一脸笑得傻么兮兮的皇帝,是一个人吗?
我眼花了。
……
北戎使节团的住处,在一家客栈。
因着楚王借着夜行卫渠道,不着痕迹透露的“要与边国重开边贸,加强与其他友好邻国之间更多交流合作”的消息,许多国家都派出了重量级的使节团过来,并带来了各种礼物——本来想国祭日送的,结果人家根本不带他们玩。
好在马上就是大幸的传统节日,五月初五瑞阳节。而且德光帝的生日又是五月初六,作为德光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圣寿,各国都派出规格最高的使节来贺,相信过几天就能见到德光帝了。
所以,鸿胪寺接待各地使者的住宿楼爆满,就借用了附近几家客栈。
北戎使节团为了方便“某些行事”,不喜欢住在鸿胪寺眼皮子底下,就主动搬到了客栈。
大贺居道是北戎使节团正使,副使是慕容仁。慕容仁这几夜都没睡好。虽然没有一夜白头,却明显憔悴了许多,眼眶下挂着偌大的黑眼圈。
自己提醒过无数次,让大贺居道别似在北戎一样,见着整齐些的少年少女就祸害。可那魂淡偏不听,估计在太后跟前撒泼耍赖抢了正使的差事,就是听说了楚王举世无双的美貌。
还真是找死,垂涎谁不好,竟然敢垂涎德光帝放在心尖子上疼的小弟弟。而且这个少年可不是普通人,虽只有十七八岁,但手握重兵,才智无双,仁慈大度,为大幸做了许多实事,好事,十分有声望,受百官和民众拥戴。
楚王是皇帝臂膀,德光帝对楚王更有着病态的,疯狂的,不讲道理的疼爱,为了楚王什么都能做。连自己亲母亲姐弟都能捏死——边国谁不知道呢?之前还有人以为能挑拨这天家两兄弟,结果都被打了脸。
若因大贺居道挑衅(欺负)楚王,两国发生摩擦,大幸国内从皇帝到百姓,拥戴的一定是楚王。北戎人用战争威胁,作用也不会太大。
果然,慕容仁花重金买通的“线人”打听到,皇帝并没有听朝臣的话和稀泥装糊涂,而是下了“五马分尸”的旨意,还敦促尚书省通过,现在这旨意被压在红门省审议。“线人”提醒说:若红门省没驳回,中书省就会立即明发,然后……神仙都救不了那十个人了。
慕容仁急得团团转,漏屋偏逢连夜雨。没过多久能够打听到宫里消息的“线人”——泺淩郡王及被楚王打残,再也不能人道的世子沐盛玉都被投入了天牢。
慕容仁想:这可完全是催命了!还不如把我五马分尸了呢。
好在还有六天……
可是,谁都帮不上忙了啊……
一个北戎使团的随员请见了慕容仁,说救人有望了。
这会儿慕容仁抓着一根稻草也会当做救生圈的,赶紧见了北戎使随员。
那随员名叫朵儿骨,生得牛高马大,轮廓深邃,见礼后就瓮声瓮气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大王您用错了力,不如直接找上楚王,只要诚意足够,让楚王不再追究,自然无事。”
慕容仁摇头:“难办,难办,如何说得动楚王?”
那随员说:“我想办法策反了一个在楚王府做事的人,他说看到一封楚王给皇帝写的信,竟是楚王求情,说不忍两国交战,且也没斩杀来使的先例。只需要我们给出诚意,好好道歉,就能放过正使大人。”
慕容仁却不敢松口气,细细盘问一遍看到信的细作,再三确认信的内容,确认来源真实可靠,才感觉眼前有了一丝希望的光。
朵儿骨道:“楚王再如何厉害,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年,少年人任性又好面子,咱们姿态放低一些,好好认个错,再多多送上一些奇珍异宝,还怕楚王不肯松口吗?再说,楚王和皇帝也明白,杀了宰相与我国开战,总是他们不占理。大幸可是个礼仪之邦,必做不出这种事的……大王,正所谓‘山水有相见’,今天咱们吃下这个亏,以后咱们再走着瞧好了。”
慕容仁有些松动:“这话有理,但如何与楚王说上话?”
“这个属下不知。”
“好了,你下去吧。”
“是!”
“对了,你是哪个部族的?”
“属下是松漠部族,松漠王的后人。”
“好,朵儿骨,想不到我身边这么些人,最顶用的还是你,我升你为正式使节,等这次危机过了,我们回国,我再好好犒赏你。”
“谢大王,属下也不为犒赏,男人不求金银满屋,只求建功立业,属下愿追随的大王左右,做个马前卒子,追随大王,为大王开创千秋基业献上绵薄之力。”
慕容仁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虽是现在北戎皇帝的亲弟弟,可在北戎,皇帝都没啥权柄。北戎现在是一个女人——太后大贺氏掌权。
不然大贺居道只是太后的弟弟,一个外戚。而自己是一个正经的王子,怎么会给他做副使呢?
慕容仁在北戎并不得意,别提建功立业,能平安老死就算好的。但这会儿被下属用崇拜忠诚目光看着,他心情激荡,连说三个好好好……把朵儿骨收在了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