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恕匆匆过来,见乐守守在求真厅外。他本是玲珑剔透的人,心中立即有所猜测,再侧耳倾听……心头泛上酸楚,面上却无风无痕,伸手要敲书房的门。
乐守依然抱剑,只微微挪了一步,挡在乐恕身前。
乐恕张嘴,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守,我有公务在身,要见爷。”
乐守耳目灵敏得多,清晰听得内室正声浪情急,便也低声道:“请稍待一刻。”
公务并非十万火急,乐恕不是等不得这一刻钟,可他心头忽涌上一股不甘,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直接伸手推开乐守,还是敲上了门框。
“笃笃笃……笃笃笃……”声音不大,却足够沐慈听见。
不过沐慈没召唤,乐恕还不敢在这种时候直接闯进去。
过得良久,里面声息平静,沐慈才用残留些许激情的嗓音问:“何事?”
不是“进来!”?
平常乐恕随侍在书房,现在却不能进了。他目中闪过一丝黯然,对勾搭主子白日里在书房就……的胡子,有诸多不满。可再不满,也知必有爷的纵容……为此连公事都耽搁,可见爷对那胡子的宠爱非同一般。
这才更让人泄气。
乐恕所想只是一瞬,脸上不敢有丝毫不满,恭敬道:“爷,广陵王请见,国公爷已在平安殿招待。”
广陵王过来必有要事,沐慈便道:“我马上就过去。”
……
广陵王沐昶,是天授帝最小的弟弟,当年天授帝夺位时他才六岁,躲过了那场浩劫,和寿亲王一起成为硕果仅存的两个正宗皇弟。
现在寿亲王死了,广陵王就成了独一份。
这是今上的亲叔,地位较之旁的宗室绝对不同,本该忌惮,可这位王爷却无心恋权,也不爱美人不喜附庸风雅,就爱真金白银。
在大幸,只要赚钱的行当,没有广陵王不掺一脚的。他手下拥有极其庞大的商队,行走大江南北,甚至做海上贸易,手下海商船队常与梅容打交道。
广陵王与夜行卫的联系也极紧密,王旗下的商队都有夜行卫密探,借商队行走南北,深入各地绘制地图,刺探情报。夜行卫也给广陵王提供商业信息,给他保驾护航。
另外一提,广陵王的商队也参与边境走私,还是天授帝默许的。因其只夹带盐瓷布茶,不带铁器禁物,且都换回牛马,并帮助夜行卫密探搜集邻国情报,才被非官方允许。
沐慈有夜行卫,知道这事,和广陵王谈过他要打击走私,为重开边贸做铺垫一事,让广陵王尽快收手,别撞上枪口。不过停止走私也就几个月,待重开边贸后就可恢复经营。
广陵王清楚沐慈这个人,论事论理,却从不讲情面,广陵王并不自持皇叔身份拒绝,立即大力约束下属不提。
……
因梅容掌管商务,大幸皇家银号的具体经营也该归梅容管理。沐慈就没让梅容避开,与他一起换了身衣服,略整理了仪容,然后两人手牵手,一起去平安殿会客。
沐慈眼角眉梢犹有春情,梅容亦是一脸餍足的容光焕发,两人十指交握,明明身高有差却步调一致,常有视线交汇,情意绵绵……
乐恕心中剧痛,却不得不承认——能让沐慈如此幸福,就算不是自己,也只能认了。
乐恕脚步停顿。
沐慈似脑后长眼,道:“快点跟上,再让人把乐招请来,有事要办。”
“是!”乐恕赶紧应下,心中为沐慈仍记着他,肯用他而感到喜悦。一腔心事只能自己排遣——毕竟,沐慈曾让他做出选择。他自己不愿待在后院等待宠幸,而想发挥所长,作为真丈夫拼出一番天地。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只是……梅容好像……兼得了?
大概,还是爱与不爱的区别,乐恕叹气……有些事还真不能想的太通透明白,纯粹自找罪受。
人比人,也总是会气死人。
……
沐慈与梅容联袂而来,广陵王居然一点也不惊讶。
广陵王一早知道梅容此人,除却身世不提,的确可称一方豪强。
广陵王是有资格参加节日宴会的,目睹了梅容成为“定海将军”的全过程。也看见梅容如何“证明”大哥“醉酒”,楚王再把人丢进御湖“醒酒”的小插曲。
所以他见两人手牵手,只有“果然如此”的恍悟。
但沐慈却惊奇了,因为广陵王背后居然跟着……
王梓光?
这小子还真是小尾巴专业户,无孔不入。
王梓光每天还是试图爬墙进楚王府,可沐慈下过命令,不见他,所以他虽为翻墙而智计百出,却没有一次成功的。从正门过来更不成了,朝阳郡主首先就不会允许。
就算是老乡,沐慈也不认为可以娇惯某人的某些坏习惯。
广陵王见沐慈神色,再看看王梓光,忍着抽抽的嘴角……可人都带进来了,见沐慈没计较,他也就没郑重介绍一个小孩。
沐慈行礼:“王叔安好。”
广陵王笑称:“贤侄,你可是春风得意,又得一员干将了!”一语双关。
梅容也有礼微笑:“星海见过王爷,王爷日安。”
广陵王注意到梅容并不自称“贱民”,其献出重金及海外飞地,果然是以此晋身。
他不觉高贵血统被玷污,只觉这人胆大精明,会做生意。
缴获战利品及海外飞地,不交也得交,私自昧下,绝对噎死。以这些必须献上的东西换取“定海将军”一爵,以胡子身份,却得到官方承认及安全保障,未来可期,多么划算?
牟渔对乐守使个眼色,就道:“各位赎罪,在下尚有公务缠身,少陪了。”
沐慈点头:“你忙去吧。”
牟渔又对广陵王行礼,才默默退下。
沐慈问:“王叔寻我,可又有好事?”
楚王不是喜欢先聊天气问候对方全家再谈时事及八卦,浪费一大堆时间再入正题的人。广陵王早习惯了,也入正题,接过身后侍卫手里的一口大箱子,搁在书案上,从中拿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张,张张摊开给沐慈看。
“这是大面额汇票,这是小面额宝钞。选择高山枳木为原料,用特殊配方制出精良纸张,达到了你的要求:光洁坚韧、耐磨耐折,入水不化。印墨采用三色油墨,经过特殊处理,遇水不晕。”
广陵王很有成就感,一点不介意自己作为叔叔,被小侄儿给使唤了。他有自知之明,楚王忧国忧民,要处理的大事太多。他有空闲能帮把手,也愿意帮忙。
没有谁天生是个闲王,作为沐氏皇族,广陵王也有国家责任感。能与楚王联手,为国为民做些好事,又不引得上面忌惮,何乐不为?
而且汇票、宝钞都是钱啊……虽比不上金银沉甸甸,但他也很喜欢的好不好?
沐慈一开口就问关键点:“防伪有哪些措施?”
“纸质特别,本就难坊,避水的三色油墨配方也是机密。汇票内夹有金箔,宝钞夹银箔。请名家描画各种图案,外做花纹边栏,配以各种章纹、浮印,并加盖每个分号的签印才生效。”广陵王回答。
沐慈点头:“我再入宫请三哥赐字。”
广陵王觉得沐慈这招高明,敢仿钱钞者,若模仿皇帝笔迹就是杀头重罪。明法重典,多少有威慑作用。
沐慈又问:“印刷的效率呢?三个海港的分号也要开设了,供得上来么?”雕版印刷方法,三色套印的效率很低的。
广陵王的大手按在王梓光的脖子上把他推上来:“仰赖这小子,帮他母亲的书坊弄出了活字印刷,又出主意弄出彩色套印机。我让工匠试过,虽有些小问题,但效果还好。”
王梓光见沐慈无波无澜的目光看向自己,顿觉压力山大,冷汗直流,大声表白:“不是我,真不是我发明的,我又不是技术型人才,我只是悬赏重金,又随口提点了几句打开工匠思路,就有书坊的印书工人发明了活字印刷和彩色套印机,他们真的很厉害啊。”
沐慈冷冷盯他一眼,才对广陵王道:“刚好,巨鹿基地的工匠也改良了铜币、银币铸造方法。一会儿我奏请三哥,就在铸钱监原址让两边的工匠笼在一起,交流印证,做更多改良,然后投入生产。”
广陵王点头,直称大善。
真正的技术型人才乐招过来,沐慈道:“你负责铸钱监内工匠改良机器的事宜。”又吩咐乐恕,“你也一起去,跟着了解情况,写份奏章,假日后开朝,我要提交奏请朝会决议。”又追了一句,“把锁儿也带去,他应该能出不少好主意。”
两人应下,点齐护卫人员出了王府办事。
王梓光虽然不舍,可被沐慈赞的一声“好主意”里饱含的意味弄得头皮发麻,乖乖跟着乐恕他们离开了。
沐慈的下午点心时间到了,把广陵王留下用茶,刚好可以聊一聊大幸皇家银号的经营。因商务沐慈都交给了梅容,两人也没让他避开,反而都和他细细解释。
沐慈有心考一考梅容,问:“若是你,想要扩大经营,创造利润,并允许改变现有模式,你打算如何?”
梅容细问沐慈新铸钱的效率,还有汇票、宝钞的情况,斟酌一会儿才道:“若银钱数额足够,流通将会加速,商务发展会有更大飞跃空间。百姓手中也会有更多钱。银号便吸纳这些小户的银钱,积少成多……银子越多,才有越大作为。”
沐慈赞同点头:“嗯,那怎么吸纳?”
“改变旧有盈利模式,不再收取银钱保管费,而是给出小额利率,比如一年给个百分之三至五,以此吸纳银钱。再以高利贷款给商人,赚取利钱差价。”梅容道。
现在的大幸钱庄,更像一个保管行,收取储户的保管费盈利,是死钱。虽然也放贷,却多用自己凑集的资金,数额有限,根本无法起到良性刺激经济的作用。
梅容提出的观点有些像现代银行,付给利息吸纳市场散钱,积少成多,再借款收取利息。不仅降低银号要投入的成本,以钱生钱,还让所有人得利。
银钱经过流通,从藏在家中的死钱变成活钱,国家经济也会得到发展。
广陵王略有触动,拧眉沉思其中利弊。沐慈却为梅容具有前瞻性眼光的经济型天才头脑而惊叹。
以沐慈的智慧,很容易推断梅容确实是个古人,可这个古人虽没有超越千年的观念,也有非常现代化的金融理念。若纯粹以华夏之风熏陶,必不会有如此开放的头脑,沐慈推断——梅容母系那边的弥赛亚人,确有长才,也许与地球上犹太人类似?
倒是个可以接触一下的民族。
因沐慈也在沉默,梅容看向他:“王,您觉得是否可行?”
沐慈点头:“星海,你可以提交可行性报告,进行更客观的分析,所需数据我会提供。之后你在小范围试着运作一下。”他补充一句,“我很看好这种经营模式,也许可以全国推广。”
广陵王尽管有些不乐意皇家银号被一个胡子搅风搅雨,却知道楚王不会无的放矢,决定静观其变。
银号的事说完,广陵王吃掉茶点,也还是不走。沐慈看出他有事,招来戚焱,才对梅容道:“让戚焱带你去王府东边的办公区域,你选出一整栋楼作为你以后带领的商务理事会的办公场所。既然要大干一场,就别客气,尽可以按你的心意改造楼宇并命名。”
这是正经事,梅容也知这是支开自己,一点没闹别扭,笑眯眯应下。
沐慈又吩咐戚焱:“让王府织造所给梅将军量身,赶制一些衣物用品,再叫宫里织造司参照三品开国候例做好礼服用品,把所有云纹都改成波浪纹,合‘定海’封号。”
这样改最好,从了三品侯爵的份例,又表示梅容独立于其他侯爵而存在,不会让人有话说。
梅容见沐慈精心为自己打算,心下潮软一片,若不是旁人在场,他必要扑过去啃一顿,叫沐慈好好“惩罚”他一下了。
沐慈看他样子就知道他想什么,也不介意,含笑道:“你还有需要购置的,也一并采买了。”从随身锦袋里拿出一个私章扔给他,“付款用我的私印。”
戚焱心中啧啧:果然殿下待梅将军不同,还好自己没站错队。
不同之前怜霜。虽怜霜买什么都是沐慈付款,但那得预先从王府内库支银,有定额的。
梅容却完全不同,沐慈给他私印,凭此可不仅是付款,更是与他共享王府内库,他把内库搬空,或想把半个天京城买下来,也就盖个戳的事,沐慈主动交出了印,甚至不能以“不是我盖的印”而废除交易。
至于沐慈付得起钱么?那是必须的好吧!
梅容一点也不和沐慈客气,把私印接住往自己怀里一藏,好似天经地义,笑一笑就跟戚焱出去了。
广陵王很有些惊奇,心中评估他的价值。
广陵王有三百海船,常与梅容合作。广陵王虽不会以王爷之尊结交一个胡子,却十分清楚梅容的各种事迹。本想梅容不知怎么得了楚王看重,自己勉为其难与其打交道,就算不以礼相待,至少也不得罪。
现在,却要往上抬抬梅容的位置了。
沐慈看广陵王神色,极为郑重道:“因星海在商务方面略有长才,我将我名下的商事悉数交托,王叔也知道我身体不太好,精力有限,许多事都无力去管。如今有星海助我,正可大展拳脚。以后王叔可要多多指点,不要藏私。若星海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您也别客气,只管来告诉我,我亲自惩罚他。”
还好梅容不在,若听到沐慈说“惩罚”,某处必定会下意识一凛。
广陵王:“……”
这话听着,怎样一句一句都让人别扭?
前面“精力不足,悉数交托”,“有他可大展拳脚”倒还罢了,毕竟是楚王私事。但什么“有错只管告状,我亲自惩罚”……
听这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差明说——王叔,除了我,谁也不能动他!
广陵王知道该把梅容放什么位置了——那就是个小祖宗,得好好供着。
平安殿侧的大书房,只剩沐慈和他的近身护卫。广陵王也挥退自己的侍卫,才问:“贤侄准备何时重开边贸?打击走私可不是长久之计。”
不说邻国会疯掉,大幸高官权贵也少了一条发财渠道啊。
“一直在计划,这几天就会提一提!但三哥登基,恩科临近,肯定以此事为先,要重开也得等到五月了。”沐慈道。
广陵王犹豫一下,道:“京师中已有许多人,准备联合对你发难。”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沐慈。
沐慈看过,信上是在皇陵的安顺郡王沐意写的,试图挑拨广陵王对付楚王。
不过广陵王拿这封信给楚王看,就已经说明了倾向。
“王叔怎么打算?”沐慈问,声容还算和缓。
广陵王松口气,苦笑道:“安顺郡王在皇陵,却还有些耳目,信中所说的事的确属实。”
沐慈神色不动,安之若素道:“不瞒王叔,您下属商队参与走私,还打着您的名头一犯再犯,边军不敢动,把情况上报给我。我知会了常山王兄。王兄把那处边军与他处的调防,新来的边军不清楚底细,只知这走私商目无王法,不仅缴获了走私物资,还砍瓜切菜一样把人都给杀了。”
广陵王:“……”
沐慈坦言:“我虽没直接下令,却确实导致这样的结果,我不推脱责任。”
做坏事也这么坦荡的,世上少有。可广陵王却说不出个不好来,额上泌出冷汗,比当年他面对天授帝的压力还大,做个立誓的手势:“我真的全不知情。贤侄特地和我分析过厉害。我也约束了下属,明令禁止涉及走私。但这个商队的领队是我一个侍妾的兄长,跋扈了些。”
“嗯……的确跋扈,所以被杀了!”沐慈手肘撑在桌上,双手合拢,竖起食指,指尖放在下巴上点了点,气定神闲问,“王叔的意思,是要我交出杀人的边军?”
广陵王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再说你一定不肯的。”
“我的确不会交,边军依令行事,没犯错。你今天要我交人,我只好把下令严查走私的我自己,和下命令调防的常山王兄交给你了。”
先不提看似无害,实则很凶残的楚王,就是常山王那走到哪里,那里就提前过冬,吓得幼儿不敢夜啼的移动冰山,广陵王也不敢说一声“要人”啊。
广陵王飞快表态:“我真没兴师问罪的意思,是我的错,那侍妾我也已经处置了。御下不严,内帷不修,实在惭愧。”
沐慈点头:“王叔有这个觉悟,是最好的,须知‘律法在上,王在法下’从不是玩笑,相信王叔也不想当那出头鸟,来试一试我的决心。”
广陵王一点不敢有被威胁的气愤,因为他知道楚王此人,说出任何话都是一个吐沫一个钉,半点不掺假的。说不是玩笑,一定不会和谁开玩笑。
广陵王只能苦笑:“贤侄,你看这事……就算我不出头,也有其他人被煽动。”参与走私的高官权贵,可不止广陵王一人。
“有御史找过你吗?”沐慈突然问。
广陵王知道夜行卫无孔不入,只能点头,报出一个御史的名字。
“看来,御史也会咬住这事不放。”沐慈想了想,道,“还有件事要提前知会王叔一声:打击走私的边军,深入北戎腹地一百八十里的塔塔尔部族,不仅剿了参与走私的北戎商人,还把塔塔尔一个部族的五十八名青壮全部杀死,鼻子割回。”
广陵王:“……”你确定你不是想两国开战吗?
“我不提重开边贸,也会有人坐不住的,王叔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