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妃嫔是不能入前殿的,不过谢太妃也不是第一回跑前殿了,毕竟她又是德光帝生母,真要过来也没谁能挡住。
众人齐刷刷看向沐惗。沐惗脸色大变,目光复杂却看向沐慈。于是众人也都看向了沐慈。沐慈却没有表示,神色安然的……发呆。
明显就是懒得费神。
紫宸殿门口就传来谢太妃的声音:“让开!谁敢阻拦本宫?君家……三郎……本宫是你的亲生母亲,莫容宵小颠倒黑白,让我们母子生隙。”
一个太妃总在外面叫唤,也不像话。德光帝只能吩咐打开大殿门旁边小门,让谢太妃进入。
谢太妃虽不情愿,但她并非太后,没有大开中门接待的道理,且现在也不是拿乔的时候,只能忍下侧门之辱!
进了大殿,谢太妃一步一步走向德光帝,厉声质问:“三郎,你真的相信谣言,准备让外人随意诬陷你的亲生母亲,置亲母于死地吗?”
这指责很严重,沐惗哪怕怀疑自己的母亲,但在她没被确定罪名之前,他承受不起这样的指责,只好站起来,张了张嘴……最后,他还是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我相信你?
但他明明不相信,规模如此大的一次反叛,不可能没有太妃的推动。而且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先帝除去暴太子那次宫变,就有她参与。
说我不相信你,要审判你?
这不是一个为人子的能说的话。
他只能沉默。
谢太妃走上御阶,梅皇后准备站起来,让出自己的位置,却被沐惗一把抓住了手腕,将她按在了凤椅上。
沐惗对内侍说:“给太妃赐座!”
谢太妃知道这是皇帝怀疑自己,气得要发疯,可众目睽睽,她不能也不敢发作,只好含恨坐在了凤椅后侧的位置,还只是个小椅子。
其实算起来,太妃连入殿的资格都没有,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大家心里都嘀咕——先帝不允许谢氏做太后,之前还有人觉得先帝不近人情,现在看来是对的!
一个太妃都搅出这么多风波,做了太后还得了?
谢太妃还不自知,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对清河王道:“王弟,开始审理,请务必持身中正,彻查楚王谋害陛下一事!”
清河王不虞,他一个正经的亲王,管着大宗正寺,竟然被一个太妃指使了。太妃再是皇帝生母,她也只是个妾。
清河王看都不看太妃,脊背挺直站着不说话。
谢太妃心里没底,可今天她必须强撑底气,只好硬挺着,但是却不敢再催促。
还是沐慈道:“快点审,大家都没吃饭,饿了。”
众人:“……”是你饿了吧?
沐慈不在意任何人的眼神,安之若素接过牟渔递过来的零食袋子,从里面摸了牛奶糖吃一粒,还递给德光帝两粒,示意他分享一粒给皇后。
当然没太妃的份。
清河王看得眼皮直抽抽,见德光帝吃了一粒,还真递了一粒给梅皇后……梅皇后也接过去,然后……吃了。
好吧好吧,先审理案子,天都快黑了,晚膳大家没吃真的会饿。
清河王很淡定得转身,道:“秦山何在?杀死秦山者何人?”
八个锦衣卫才用担架抬着秦山进来。
秦山躺着,盖着一层白布,露出了脑袋,双目紧闭,因为胖,小山一样挺着的腹部有许多鲜血渗出白布。
同时,杀死秦山的仁安殿使也被带了上来,他是谢贤妃的内侍总管。
仁安殿使立即申辩:“小人为贤妃娘娘催问膳食,正在御膳司,却见楚王的典膳正秦山在一间单独的小厨间。小人好奇询问,才知他是奉楚王之命给陛下进献新菜色。小人路过看了一眼,发现秦山正在用野蘑菇做汤,小人出身山林猎户,认得其中有两种蘑菇有剧毒,不能食用。小人又见秦山取出飞蝗,欲放入油锅烹炸。这些虫子或也有毒,且蝗虫乃神虫,不能随便捕杀,如何能吃得?这不是引天神震怒降罪陛下吗?小人情急之下喊破他的阴谋,秦山就举起汤勺要打杀我,我拿菜刀抵挡,推搡间不知怎么他握着我的手砍到他自己了……小人冤枉……”仁安殿使对着德光帝喊冤,“陛下……那些膳食的确有毒,小人也是为了您啊,他们胆敢用膳食谋害您那。”
谢太妃也厉声道:“楚王居心叵测,意欲毒害陛下,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众人看着谢太妃:“……”大殿里不是锦衣卫就是天子营,从哪里“来人”啊?
谢太妃当然不是缺智商,她故意这样说,是为给楚王加另一个罪名:“怎么?御林军呢?楚王,你蛊惑陛下,将众王和一品重臣关在殿内,禁卫都换成你的人,到底是何居心?”
其实这种挑拨还是很到位的,可惜沐慈一贯的品行太好,信誉优良,明明有许多机会能取而代之,却从没这样做,反而维护德光帝,以至于把自己陷入被质问,被加罪的境地。
大家都不会怀疑楚王,只觉得楚王受尽欺负……讲规矩的人总是太委屈。
楚王面色淡然,单手支额斜倚在王椅上,没有做声。而作为楚王代言人的乐招也不着急,蹲下来查看秦山,不慌不忙道:“被害人不能开口,但凭嫌疑人说的话不足以定论,还需要更多证人证词。”
谢太妃身边的老内侍说:“什么被害人,秦山试图毒害陛下,他是死有余辜……”
乐招不紧不慢站起来,看了那内侍两眼,慢慢说:“请注意,现在审理的是楚王状告有人恶意诬陷并伤人事件。”
“什么?明明是……”
乐招不理会叫嚣,看着清河王:“主审官,这人与本案无关,却几次三番扰乱正常审理秩序,我方要求三法司驱逐捣乱者!”
清河王也厌烦有人吵吵吵,说句话都不成,对常山王使个眼色,天子营如狼似虎冲到太妃跟前……越过她,把那个老内侍堵嘴拖了下去。
这完全叫杀鸡儆猴。
谢太妃端坐绷脸,她是绝对不能有失身份,冲上去和天子营兵丁动手的,只能气得哆嗦问:“君家,你就看着……”
沐惗冷冷看着她:“太妃,你……的人一再扰乱审判,是为了什么?”
心虚吗?
谢太妃不敢看沐惗的眼睛。
沐惗声音更冷:“太妃!不要再逾越!一品亲王不是你能命令的!一品藩王,更不是你能胡乱指摘的!”
谢太妃忍不住喊:“三郎,他意图害你!”
“现在正在三司会审!是非曲直,自有清河王叔审理。”沐惗看着谢太妃,幽冷的目光饱含警告!
谢太妃唯一的倚仗只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见了儿子那样冰冷的目光,心沉了下去,决定暂时隐忍。
没有人再捣乱,乐招再次蹲,并请有多年断案经验的吕秉辰一起验看秦山伤口。吕秉辰掀开白布没见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伤口被缝合了。乐招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长度,察觉指下皮肤有弹性有温度,还按了按。
躺地的“尸体”动了一下,哼了一声……
乐招淡定极了,吕秉辰吓得一屁股坐地上,抖着手指“尸体”,声音颤抖:“他……不是死了?”
乐招一本正经分析:“死人不会哼哼,诈尸也不是这种表现。”又用力按了一下伤口,惹得秦山更大声哼唧。
这状况可出乎意料了,清河王问:“怎么回事?”
锦衣卫随行军医解释:“秦山没死,因他体胖,被砍伤的只是腹部软肉,未伤及脏腑要害,已经缝合。”
秦山好吃,胖得离谱,谁知胖人还有这点好处,一菜刀下去切开他半个肚子,居然只划破肚皮和肥油,流了点血,伤口看着恐怖可人其实没事。这秦山也机灵,生怕被灭口,赶紧躺地装死,一直等到锦衣卫的救援。
随行军医给秦山做缝合,秦山现在是痛晕了过去。
沐惗下意识看了沐慈一眼,沐慈很淡定……又给了他两粒糖。沐惗知道九弟护短,见着自己人的“尸体”却不激动,这般悠然淡定,难道早知道秦山没死。
沐惗也很淡定自己吃一粒糖,很顺手递给皇后一粒,直接问:“你知道秦山没死?”
沐慈是早知道,不是谁报告的,只因他现在精神力感知范围很大,早感觉到秦山的精神力不弱,还挺活跃。沐慈回答道:“知道,但怎么知道的……秘密,不告诉你。”
沐惗就不问了,然后不由自主想起那个紫毛老道,还有九弟真龙下凡的来历,觉得这叫天机不可泄露。
清河王传来证人,刑部尚书方善悟问过,御膳司的几个证人都同意仁安殿使的说法。而且也的确有一锅蘑菇汤,还有一些活蹦乱跳的虫子。
乐招还是没着急反驳,只问军医:“有没有办法弄醒秦山?”
“可以用金针刺穴,将他强行弄醒。”
“死不了就弄醒。”乐招吩咐。
秦山哼唧一声,被金针刺穴弄醒。吕秉辰蹲在他身旁询问,两人断断续续对话,好一会儿吕秉辰才总结道:“根据秦山证词,当时他正在料理膳食,仁安殿使忽然大声诬陷说他用膳食谋害陛下,他未及申辩,仁安殿使就冲进来拿菜刀要砍杀他……”
仁安殿使反驳道:“他说谎,我没有想杀他,是他想拿汤勺打我,我才随手摸了东西抵挡,谁想是把菜刀,他想夺刀,我自然不放手,推搡间他不知怎么……”
乐招上下打量仁安殿使,他虽正值壮年,却比较瘦小,便道:“主审官,嫌疑人身形瘦小,力气不大,与常年举锅切菜的被害人相差悬殊,如果双方夺刀,我实在想不出,被害人为何赢不了,还被砍伤。”
的确,很多人都看出来了,秦山那块头,应该三两下就制服了仁安殿使的。
仁安殿使张了张嘴,半天才道:“是他……是他脚下一滑,跌倒之后刚好压到菜刀刀锋上……”
这个锦衣卫军医也能证明,因为他们救秦山时,他的确倒下,肚皮下压着菜刀。
乐招又询问证人,几个证人有说不清楚情况的,有说是摔倒压伤的。问完后,乐招看向了吕秉辰,慢悠悠问:“吕府卿有判断了吗?”
虽是询问,却非常笃定!
吕秉辰只好硬着头皮道:“根据我多年办案经历,伤者腹部的伤口,是由利器自胸肋左侧第三骨往下,一直拖到脐下一寸,长度超过一尺。且军医称伤口初入浅,中断深,末段浅。那么微臣判断:首先,这不可能是跌倒意外压伤,必是人持利器划伤;其次,此伤方向从左至右,为惯用左手之人而所伤。”
吕秉辰还隔空对秦山的伤口,比划了一下。
乐招道:“仁安殿使,是否为惯用左手之人?”这点很快有人回答,仁安殿使正是左撇子,他否认也没用,这种事日常生活中总会露出形迹,是掩饰不了的。
是非曲直已经明白,所有陪审的一品权贵文武目光相交,各自点头。
乐招看向御膳司的证人,道:“还不说实话?”
铁证如山,御膳司只能把真实情况招出来,的确是仁安殿使先动手行凶。
仁安殿使瘫坐在地。
不是仁安殿使智商低,他本只负责悄悄放点迷药,结果发现秦山在料理毒蘑菇,各种“毒虫”,多好的借口啊,于是仓促发难,根本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
反正他们只需要个借口,弄死楚王,再漏洞百出也没关系,谁还会追究真相?就算有人追究,到时胜利者一掩盖,也追究不出什么。
“微臣有疑义。”保平伯李启东发言。
清河王点头:“请说!”
“微臣有话问楚王,”李启东指着蘑菇和虫子道,“楚王殿下是真想给陛下食用这些东西吗?”
众人交头接耳。的确,不说蘑菇吧,只说这些虫子就从没人吃过。以前蝗灾发生,大家说是老天惩罚,不敢吃,反而还进行祭祀活动,祈祷老天爷不要发怒。
“那些都可以吃。”
一直没说话的沐慈,这时候才慢条斯理说了一句话,不见高声,没有激动,不含半点烟火气地,简单陈述一个事实。
气场这种东西,可以靠精神力威压,也看一个人能调动的力量。常年在高位浸淫也能养出足够的威势。
沐慈以上都有,所以他从不疾言厉色,也有赫赫威风。
而且,若一个人思想总是高广深远,行为总是顾全大局,结果总是整体有益,奉公诚信谨守本心。那这个人的威信就会不断积累,产生一种让人信服,甚至让人仰望、膜拜的王者光辉。
沐慈甚至没提出例证,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大家就下意识相信了他。
谢太妃见形势不妙,又看那些虫子实在不舒服,忍不住冷哼:“楚王,空口白牙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自己去吃吃这些毒菇毒虫看看?”
一直没说话的牟渔,站出来作证:“那是十鲜汤与油炸春虫,我们也怕会有毒有碍,阿弟已经在行宫亲自试吃过了,味道独特,且并无甚天罚降职,才敢呈给陛下。”
众人哗然大惊,这个……楚王为何以身试毒?
沐惗也是一惊,赶紧关心问:“九弟可有哪里不舒服,或……”
“无碍。”沐慈赶紧安抚。
牟渔道:“不信就让人烹制出来,然后我们可以第一个品尝。”
问题是秦山躺着,御膳司没一个人敢动手的,蝗虫可是神虫,就算不怕降罪,若让在场的权贵忠臣,大幸顶尖的人物随便一个吃出问题,都是死罪。
这么巧,有内侍说仁明殿小厨房的人手工具到了。正是楚王闹着要吃鸡蛋饼,德光帝叫人准备的。
沐慈站起来,走下御阶,道:“都搬进来!”
众人都知道楚王聪明,算无遗算,让人不得不多想——是不是楚王刚才就料到这情况,才提前让人把东西准备好?
沐慈开始挽袖子:“既然没人敢做,那不如我亲自做给大家尝尝?”
众人:“……”
楚王亲自下厨?是这个意思吗?
沐若松一直被定王压制,不敢出声不敢有丝毫动作,此刻已经控制不住走出两步,却被定王死死拉住了手腕。
沐若松的快忍不住了——殿下,居然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受辱。
这些人,居然……居然把殿下逼到了这种程度!
不说沐若松了,在场的人大多数都喜欢和欣赏楚王,都对一个后宫女子威逼挤兑楚王,逼得楚王亲自下厨……虽然有一点微妙的期待吧,可更多是心中不满。
“九弟……”沐惗站起来想追上沐慈,却被谢太妃扑过来死死抓住手臂。
沐慈对他微笑,表示无碍,又淡淡一个眼神扫视全场,拒绝了所有的劝阻。
仁明殿的人都是梅皇后心腹,知道“妾不能叫嫂嫂”的事,有楚王力挺皇后,重振不是问题,所以对他言听计从。他们很快炉灶生好火架上锅,按照沐慈吩咐热锅倒油,准备调料。
沐慈挽好袖子,拿起装蝗虫的大号竹笼。为保持蝗虫新鲜度,所有的虫子并没有被杀死,都活蹦乱跳。
沐慈直接打开了蝗虫笼子,蝗虫一瞬间疯狂飞出……
谢太妃正要斥他故意放跑物证,却见沐慈慢慢伸出了一只手……然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在殿内乱飞的蝗虫似被某种力量召唤,慢慢围着沐慈伸出的那只手,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