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书信的确是伪造的,齐王自然愤怒,用与他肥胖身材不相符的矫健动作蹦起来,三两步冲到沐慈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开骂:“黄口小儿,今日你冤枉我儿,仗势辱我齐王府,欺人太甚,本王定要讨个公道……”
牟渔还没动,冷峻的含山王站起来挡着沐慈。
清河王也起身,只有他与齐王辈分相当,威望也高,赶紧拦着:“老哥哥……老哥哥消消气,别气坏了身体。”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沐慈你……”齐王还在大叫。
清河王怕闹僵,楚王年纪虽小可不是好相与的,他赶紧打断:“哎哎,冷静点,阿遣无辜,老哥哥您生气我们都理解。只是阿慈并没有仗势欺人,有几处疑点还是他指出的。若不然,闭着眼非要定阿遣一个刺杀藩王的谋逆大罪,您也没处说理啊。”
因沐慈是有封地的,所以只称他为藩王。
大家点头,可不是么?
沐慈就算派人参与围捕,也是过了明路,请了旨意的,还让三法司挡在前面。且他发现疑点并指出,还请专家鉴定笔迹,并没有一意孤行要沐恒遣的命。
楚王可以称得上是非分明,光明磊落。大家自问难以像他这般公正无私,对楚王更加钦佩。
齐王看大家都倒向楚王,且楚王行事滴水不漏,叫人找不出一丝错处,他一连串的指责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就显得很没立场……明明是自家委屈,却连骂都不能骂……齐王噎得直翻白眼。
三法司中代表御史台的孟志道:“既然彭城郡王没有嫌疑,便可将他放了,别冤枉了好人!”
沐慈没说话,凤落则温良一笑,摆手道:“不可不可!虽书信并非嫌疑人所写,但证人的指认依然有效,这事还没定案,嫌疑人还不算洗脱嫌疑。再者说了,执行刺杀的是忠义会,忠义会暗中受齐王府操纵,这是铁证如山的。能指使得动忠义会高手倾巢而出,冒如此风险行刺一个藩王……是谁给了他们底气?又是谁给了他们武器?想来,彭城郡王……甚至……都脱不开关系。”
一边说,还一边看着齐王。
“你……”齐王快要气死,几乎要脑溢血,气冲冲问沐慈,“你到底想要怎样?”
沐慈气定神闲道:“这不问我,庭审自有规矩。”说完,淡淡瞥了孟志一眼,虽不凌厉,但那平静淡漠的目光,透出绝对的睥睨。
沐慈的平淡,非是高远无争的淡泊,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的高傲卓绝,似站在超越众生的高度,犹如神邸般垂眸俯视,不用去争,无需生怒,淡然中自有一种庞大威势……
更加上沐慈智慧无双,行事有度,冷静沉稳,公正无情。
便是沐慈面容娇美艳丽,年少体弱,也不让人觉得可欺,只显出十万分的圣洁尊贵,风华绝代,让人生不出半丝不服、不敬。
孟志给吓得再不敢胡乱开口,心知若在楚王心里记了一笔,必然要糟糕。
吕秉辰也是心中一凛,下意识看向方善悟,见方善悟微不可查轻轻摇头,便道:“嫌疑人是否无辜,还待审理,不可以轻易释放。待搜集更多证人证据,再开庭审。”
因忠义会和齐王府真脱不开干系,齐王也不好强硬把人带走,免得被人认为做贼心虚,便威胁了几句,要求善待沐恒遣,不允许私刑拷问,便一甩袖子走了。
乐守和凤落护着沐慈回去,牟渔留了两步,对方善悟、吕秉辰道声辛苦,并说:“我忽然想起一事,可巧得很,前段时间我有个部下救了一个擅长仿照笔迹之人,不如传他来问问,许能得到一些线索。”
方、吕两人对视一眼,心道:巧什么巧,必定是夜行卫所为。能在京中做官,屹立不倒的都是人精,两人脸上还做个真巧的表情,从善如流答应了。
……
救人真是巧合,擅长模仿笔迹的人因技术敏感,之前一直是天授帝授意夜行卫重点监控的对象,可巧的很么,差点被灭口的恰是模仿这封信的人。
问一问,当然问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第二日庭审,德光帝没空过来,说是小公主不好了。德光帝脱不开身,心里也难受,便只让李海代表他监审。李海不敢坐主位的,只站在主位边上。
那善模仿字迹的人作证,指认出委托他模仿的人来,一根藤牵出无数瓜,牟渔有夜行卫,又有嵠丘军助力,有备而来,很快把相关人等都控制住了。因着许多都是灭口未遂的,险些被杀自然心中有怨,犯不着为主谋隐瞒,便很快找出了真正主谋。
不是齐王嫡五子沐恒遣,却是齐王的长子沐恒过。
沐恒过很快被抓捕归案,面对确凿的证人证词证据,沐恒过并不能顽抗,不招也可以给他定罪了。
齐王气得说不出话,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竟然是沐恒过给家里招祸,还试图陷害兄弟。
有此不孝子,齐王气得啊……
面对证据,忠义会大当家扛不住,说出了真相。
沐恒过有刺杀楚王的动机。
他身为庶长子,高娶了三朝老臣林有德(天授帝颇为倚重的丞相)的嫡孙女。庶子娶嫡妻本就不容易,两个妻舅又因他的指使,贪墨河工银子,一个被查后流放,一个因沐慈建议派兵镇压主官上堤,直接死在了洪水决口,垮塌的堤防上。
林家最有出息就是这两个孙辈,这下全完了,哪里肯依,一直要嫡女与沐恒过和离。
沐恒过一腔愁苦,醉酒的时候就和忠义会的大当家吐露。大当家因楚王府送还内库财物回宫一事,眼红楚王府大财,可是曾对沐恒遣提议过劫楚王一次,却被否决。
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忠义会大当家一直没死心过——内库是什么?那可是大幸朝好几年的国库总收入啊,有多少钱啊!!
大当家与沐恒过两人便合谋,策划了这一场刺杀。他们认定楚王小小年纪,刚出府没站稳脚跟,可欺;他又并不与任何人交好,得罪人的事没少干,不会有人帮忙。定王府日薄西山,自身都一堆麻烦,也不会帮他。
两人便觉得若取了楚王性命,只怕叫好的,趁机踩一脚的人居多,绝不会有人认真追究。便是新帝,嘴上定会追究,说不定心里还会赞他们,并不会大力辑凶。
如此,他们就可以趁局势混乱,树倒猢狲散,攻入还没建好的楚王府,劫取财物,便是不能独吞,没肉吃喝个汤也足够饱了。
……
两人也想好退路,找人伪造一封书信,待朝廷来查案,便将黑锅推给沐恒遣,叫他来背这个罪名,而忠义会则把罪名推给旁人,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如此一来,一箭三雕。
沐恒过报了仇,得了大财,又除了自家唯一嫡子,以齐王对他的宠爱,爵位必会落在他头上。
简直是人生赢家。
于是,沐恒过提供武器,忠义会出精锐人手,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打听了沐慈行动路线,趁着牟渔不在,觉得天时地利人和,便发动了刺杀。
……
至此,真相大白。
沐慈面上不露一丝情绪,无波无澜看着招供的大当家和沐恒过……
任何人说谎,隐瞒,都不能逃过沐慈的眼睛。沐慈的精神力便是最好的测谎仪,自然知道大当家的交代,并未说谎隐瞒。
但沐恒过却是藏了许多事不肯说的,比如刺杀用的军中制式武器,是禁止外流的,他一个没多少实权的王府庶子,再受宠爱,也不可能弄到那么许多。
谁给他提供的武器?
沐恒过不说,大概心知自己不得善终,心中恨极,还想着让逍遥法外的合谋之人在将来为他报仇。
不过沐慈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这件事抓到沐恒过便可告一段落。再追究,就不容易了。
他的敌人也太多,有一部分是因自己不讲情面,行事狠绝而来;更多一部分是已故天授帝的遗留问题,一天半天的,根本清除不完。
沐慈的耐心十足,最沉得住气。而且,没有敌人的日子,很寂寞的。
……
方善悟、吕秉辰商定,孟志抗议无效,便定下了沐恒过的死罪。
至于株连九族,因齐王和皇族一脉同宗,不好株连,且有寿王谋逆的先例在,并不随意株连无辜。齐王真不知情,他知情不会允许长子犯傻,便只定个齐王一个纵子之罪,罚俸降品,从超品成了一品亲王。
沐恒过见父王没有伤筋动骨,便嚎哭着道:“父王,儿子不想死,儿子只是一时糊涂……”
齐亲王动容,还想找办法给儿子脱罪,至少不定死罪,定个流放也好。牟渔冷笑着,取了多年前夜行卫的密档的抄录本,给齐王看。
齐王看过,颤抖的手指着长子:“老二……老三……是不是你害死的?”
沐恒过自然不肯认。
牟渔道:“您那庶长子行事不密,当年两位世子的意外,还有几个证人在,要不要我给您找出来?”
齐王眼珠一阵乱动,这个年老亲王非常机敏,立即想到牟渔所为必是天授帝指示,明知道他的庶长子害了两个嫡子,不仅不告诉他,反而帮着隐藏证人,可见天授帝对他并非全然信任,甚至没多少善意……
齐王瞬间冷汗淋漓,不知道死去的天授帝是否留了后招来整治他,战战兢兢不敢再有任何异动。
且庶长子的确该死,齐王便不再求情,任由三法司将终审判决提交廷议。
……
德光帝因小公主离世,正伤心愤怒无处发泄,便只改了死罪的执行,定个“千刀万剐”,其他维持原判,不大肆株连。
齐王听说,已经没了力气抗辩,只在府里哭了两声,还得跪地朝着皇宫方向叩谢圣恩。
……
沐恒遣这两天很受惊吓,虽然脱罪,可心里更加难过——来自至亲之人的背叛,比任何人的杀伤力更大。这会儿他有些心灰意冷,见父王还在哭沐恒过,想着自己病死的二哥,惨死的三哥,竟然都是被兄弟……不得好死,只觉得悲从中来。
一个大男人的,捂着脸,跪在地上,对齐王磕头:“儿不孝,请容儿剃发出家……”
这个家,从小便不是乐土。
齐王见唯一的嫡子如此,再看王府已呈衰败之相,一口气提不上来,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又是一场纷乱!
……
沐慈冷淡看齐王府真实伦理剧的消息,淡淡点评:“嫡庶不分,祸乱之源。”三妻四妾,更是纷争之始。
因沐慈是维护嫡长制度的金字招牌,连皇位都辞了呢,他说出这句话来,底气十足,叫人不能反驳。
而且,道理也的确是这样的,庶子心大,不是一件美事。
……
沐慈看事情尘埃落定,便问牟渔:“我建议增加对死难百姓的赔偿,廷议怎么说?”
给死难者抚恤,是应有之义,方善悟根据大幸律法规定,已经罗列出来,并提交了相关判决。但沐慈对判决上的数额不满意,便提议增加。
牟渔摇头:“决议不下,说是您要求的数额又太大。”
沐慈不为所动,让牟渔招了方善悟过来。
方善悟自然很快面见楚王。
沐慈从不寒暄,直入主题:“律法中所定额度,还是六十年前定的,现在生活水平提高太多,早应该更改。”
方善悟是刑法专家,闻言点头:“殿下所言极是,只是……您定的数额太高。”
“高吗?人命是无价的,我看过死难者的资料,有一个是入京预备恩科的举子,在将来许能贤明宰相,或能成为惊世大儒,却忽然天降人祸,将一切希望扼杀在还未开始的时候……这不仅是死难者本人的劫难,他家庭的悲剧,更是整个国家的损失。就算死难者都是一文不名之人,谁知道他们是否能孕育出优秀子嗣,在将来万世传颂?可惜……现在都被扼杀了。”
方善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理论,就好比杀死一只无价的小鸡,将来这只小鸡可能会生金蛋,就算不生金蛋,也能生子,子又生孙,无穷尽也……的确不能一口咬定人家,或是子孙生不出金蛋来。
可偏偏这种理论,该死的正确,饶是方善悟有善辩之才,也找不到语言反驳。
人命,的确是无价的。
沐慈又道:“杀死无辜者,虽要偿命,赔偿足够钱财也是必须的。一是让家中老父稚子得以生存,不能让人家遭遇失去亲人的痛楚,还要因此陷入经济困境。再者,高额赔偿也是为了警示后人。若只赔偿这么几个小钱,不痛不痒的,并不利于惩前毖后。”
方善悟不得不承认,传言中楚王有极为强大的说服能力,果然是真的。不过他更清楚,这种说服能力,是建立在公理正义的基础上的,让人无从辩驳。
方善悟便问:“殿下以为如何?”
“我定下的赔偿金基准,也并非胡言,是以区域年总收入为一个基数。再按百岁计算,若杀死三十岁人,则赔偿剩余七十年,七十倍。”沐慈能知道天京城的年总收入,也不是临时调查计算的,而是他在宫里就把户部尚书卢定国折腾得够呛,逼着人家把全国各种数据都算出来过的。
方善悟恍然,有疑惑:“好似……”他想到楚王不喜欢模糊用词,便肯定道:“定下的数额也高了。”
“的确,这只是错失杀人者的赔偿,而故意杀死无辜者,要在此基础上翻五倍至十倍。若自身赔不出,则由家族承担!若家族还不出,则由户籍所在地方承担!”
大幸朝还处于宗法制,就是以家族、村落为一个整体的,若是族中出了杀人犯,则属于家族教养不力,监管不力,当然要承担责任。
至于落到地方,是因为罪犯赔偿不出,死难者的家人不能没着落,便只能本着人文精神,由地方财政负担。这样做也有好处,便是各地方为了不赔的倾家荡产,也会加强教化、监管,出杀人犯的几率会相应降低。
方善悟瞬间就领悟了楚王定下高额赔偿的用意,却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非他这个常人能及。
方善悟站起身,鞠躬道:“殿下仁爱世人,乃我民,我国之福。”
沐慈心境空明,不为毁怒,也不为赞喜,目光平静,声调不高不低,却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犯罪成本会高到令人望而却步;我要让所有恶者都害怕,害怕杀人的后果。从此大幸,再有灭绝人性,胆敢随意伤害无辜者的恶人,便让他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这句话,通过案情实时报道的邸报,传遍大江南北。百姓无不对楚王交口称赞,让沐慈的民间声望进一步猛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