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万语表达不了他对九郎的感情。天授帝无比满足地微笑。
两行清澈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咸湿中带着喜悦……
“爸爸,睡不着的话,我弹琴给您听。”沐慈直接爬上龙床,盘腿挨着天授帝坐下,将天授帝的手交给沐念。
沐若松将古琴独幽拿过来,放在了每次的腿上。
……
《凤求凰》的流畅妙曼乐曲,从谢期的爱琴独幽上缓缓倾泻而出,在天授帝耳边飘渺流转……
似天堂流泻的接引天曲,天授帝做着美梦,感觉身体一轻,灵魂飘飘悠悠,上升旋转……
天授帝能感觉到沐慈的体温,很温暖,很安稳,很轻松,很舒服。
他梦到自己正将年幼版的小儿子抱在膝头,握住他小而软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习字。而谢期则坐在琴台上,弹奏她新得的一首曲子。
一家三口,在某种意义上,团聚了。
阿期,九郎是你给我最美好的礼物,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他美丽灵秀、睿智通透、坦荡真诚,从容淡然,无私仁爱,强硬却温柔。他身上藏着真正的宝藏,心胸宽广,包容天地万物,他是最优秀的孩子。
“紫雷降,薇星落,佑我大幸万万年。”
是我的造势,也是我的梦想,现在……这梦想一定会变成现实。我们的孩子,这么优秀的孩子,必将成为大幸最耀眼的星辰,带领国家民族走向最光辉的未来……
阿期。
在最后的时刻,我总算没有再辜负你,没有辜负我们的孩子。我将一切能补偿给,都补偿给他;我用我所有的爱,一点一滴去修复他的遍体鳞伤,用爱填满他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阿期,我尽我所能。
儿子已经放下了过往,他原谅了,他叫我“爸爸”了,他承认我他的父亲,他爱我。
我是多么爱他呵,多么的不舍。
阿期……
请你也原谅,原谅我此生为爱犯下的错误,请原谅,请见我一面。
请聆听我迟到了多年的忏悔。
以及……我的爱。
依然爱你如昔……
……
一曲《凤求凰》,在沐慈的指尖流泻而出,没有任何一丝艰涩,动听得仿如仙乐。
天授帝的心平静了下来。
梦里,他安静地看着谢期站起来……转身……离他而去……
一次都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挽留,没有强硬将她留下,目送谢期远走,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远处的白雾中。
祝你能寻得自己的幸福!
……
天授帝叹口气……
他低头,看着抱在膝头,漂亮柔软,白团子一样的儿子,无比慈爱:“九郎,妈妈走了,爸爸也要走了……你还小,我们不能带你走。你留下来,好好走完自己的人生吧。”
天授帝舍不得,却还是一咬牙,将白白、香香、软软的漂亮孩子放在地上……
一落地,小孩见风就长,用一种极快的速度抽条,舒展,长大……
天授帝贪婪看着,就像他并没有缺失十六年,有机会陪伴儿子的一点一点成长。白团子长成了纤瘦挺拔的少年模样,漂亮柔软地叫人心醉。
“长大了呀!……挺好……好好活着,要幸福!”天授帝对沐慈道,忍住想要拥抱的冲动,他怕抱住了就不舍得放手。
“少年沐慈”歪着头,打量天授帝,目光平静……
这是九郎,可又感觉有点陌生。
天授帝心里有丝异样——这个“少年沐慈”,虽然容貌身量神态与九郎一样,感觉却像是另一个人。但又比他的九郎,更让他有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
“你……你是……”天授帝不敢乱猜,他怕那个答案。
“我是我,也不是我;我是他,也不是他。”少年回答。
谜题一样的回答,天授帝却不敢问。
天授帝五官皱在一起,表情痛苦。
发现沐慈身份的时候,他曾经有过怀疑,但他……始终不敢猜测。他真正的儿子,他真正的九郎,其实已经……死去!
现在,答案摆在面前,他捂着心口,很痛很痛。
“不用在意,我……和他……”这个“少年沐慈”一挥手,迷雾散开一大块,现出盘腿坐着,正在弹奏《凤求凰》的沐慈的身影。
“本质上是同一个人。我,的确是你的儿子……”
“少年沐慈”或者说是真正的九皇子,面无表情,伸出手,从容解开了身上那件流云织锦,闪动华丽光泽的锦衣。
露出了那牙印鞭痕密布的,遍体鳞伤的狰狞身体!
天授帝吃惊极了:“你……”
九皇子低头,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很痛呢。四千三百二十六道伤痕……一直都好不了。”
天授帝无法克制地,心里涌上了从血脉,从灵魂而来的极致尖锐的痛楚!!
太痛了。
他的皮肤,也似有了四千三百二十六道伤口,刺痛灼热,瘙痒煎熬。
……
这个时候,正在弹奏独幽的沐慈似心有所感,忽然抬起了头,目光锐利深冷,似穿透无数星云与岁月,竟然透过迷雾,准确落在了九皇子身上。
他的弹奏不停,那《凤求凰》的乐曲也冲破迷障,飘渺传来,似夏日里清凉的泉水,抚慰了天授帝的痛苦。
九皇子并不讶异,目光与沐慈碰撞在一起,露出一个浅淡却包容的笑。
“他护着你呢。”九皇子说。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天授帝痛彻心扉,不过他终于可以对正主忏悔。
“现在不痛了,没关系了。”九皇子眼神柔和。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那些狰狞的,渗着鲜血的层叠伤痕,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痊愈,最终消失……
很快,这具残破的身体就恢复了原本的美丽,皮肤莹白无暇,骨肉均匀漂亮,还有散发着淡淡金色的灵气萦绕。
漂亮到了极致,简直是能把神邸都魅|惑住的原罪。
“你获得了他的原谅,所以,我也原谅。”九皇子微笑着,那笑容也似发着光,如夜昙的盛放,又如流星的璀璨。
天授帝皮肤上,身体里,心灵上蔓延的疼痛,也似少年身上伤痕,一瞬间就痊愈了,再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疼痛。
“九郎……”天授帝轻唤,小心翼翼。
九皇子抬起手,表情虔诚而圣洁:“以子之名!”
他周身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白色光晕,抽离出了一丝,在他的掌心汇聚成一团。
与此同时,弹奏独幽的沐慈也抬头看过来,真诚道:“以子之名……”
沐慈身上也闪现一层蓬勃的带有淡淡金芒的白光,分离出一丝,冲破了迷雾,飞入了九皇子另一只手的掌心。
九皇子将双手一合,两团白光融为一体,不仅变得更大,还变得更加灵动活跃,似跃动生命的火光,又似小太阳,散发金色的温暖光芒。
“以子之名,清赎我父的罪孽!”
九皇子双手一送,手中那团白光犹如乳燕投林,飞向了天授帝的身体。
天授帝只觉得像是冬日里晒着太阳,那白光不仅温暖了他的身体,连同灵魂也被涤荡一清,无比轻松……舒适地仿佛回到了母体,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九皇子又笑了,点点表示满意,摆摆手转身就走……
“九郎!”
天授帝叫住他。
九皇子站住了。
“你去哪里?你好不好?”天授帝问。
“我去我该去的地方,挺好的,你我父子缘尽,别惦记了。”九皇子说。
“那……我见到了你,能……再见到你母亲吗?”天授帝又问。
九皇子转身,温暖微笑:“能吧。我和他用功业清偿了你的罪孽,这样,你才有可能去母亲所在的地方。”
说罢,他没有丝毫留恋,云淡风轻摆摆手,慢悠悠走远了……
……
天授帝真正舒畅笑了……
他平静地停止了心脏的跳动,呼出了胸口最后一丝浊气,灵魂安定,仿佛回到了故乡。
爱,其实并不是多么玄奥的东西——只是想见到你,陪伴在你身边,保护着你,安稳而幸福。
此心安处是吾乡。
……
沐念握住天授帝手,第一时间察觉了。他小心用手指凑到天授帝跟前,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后摸一摸他的颈脉……沐念跪下了,哽咽嚎啕:“父皇……”
然后这个一直隐忍情绪的年轻人,弯下了腰,双手掩面,额头抵在了天授帝的胸口……
泣不成声。
“铿~~”独幽的一根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沐若松赶紧拿走独幽,抓着沐慈的手查看。
他一直关注沐慈,没有错过沐慈在听闻父亲去世,那一瞬间蹙眉抿唇,唇角颤动……几乎要失声恸哭的神情。
等沐若松确定沐慈的手指没受伤,再抬头,就发现沐慈已经控制了自己。
如古井深潭般的平静,重新占据了他的眉目。
但那双幽黑的眼睛,却布满红丝,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流转不停的水雾,闪烁粼波,迷蒙一片……
沐若松立即抱住沐慈,将他紧紧搂在怀中,试图安慰,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
牟渔抱臂,收回流连在天授帝微笑舒展的面容上的视线,沉默守护在沐慈身后,将那消瘦单薄的身影,时刻装在眼睛里,安放在心上。
……
沐念伏在天授帝身上恸哭到无法自制。
沐慈站在床边,清润的语调变得暗哑,极其缓慢,极其缓慢……十分艰难地说:“太子,宣布吧!”
卫终跪行到沐念身边,呜咽着:“太子殿下……您要给……给陛下更衣……要主持奠仪……哀而不伤,是为大孝……”
沐念把哭嚎梗在脖子里,逼进心里。
是啊,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下意识看一眼沐慈,见沐慈眉目平静,黑白分明的眼像小时候一样凝凝注视他……沐念感觉到了一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满足,同时,这也是一种无言的支撑。
沐念挺直了脊背,把心中的悲痛努力压制下去,声音暗哑,却一字一顿清晰说:“丧钟……齐鸣……,举国……致哀……”
卫终哭着,飞奔出去,嚎啕大喊:“陛下,驾崩了……”
守在殿外的人,齐声嚎啕。
哭声是会感染的。
沐若松也流着泪,将沐慈又转回来面对自己,牢牢抱紧。见沐慈依旧面无表情,以为他是悲伤过度,发怔了。
他心疼道极点,也没考虑那么多,不带一丝欲念亲吻了沐慈的唇……
他可以有许多方法来安慰,却只想做这一种。
沐慈慢慢开始回应,仿佛通过亲吻,从爱人身上汲取温暖与力量,在双唇厮磨中尝到苦涩的泪,感受到悲伤……才能驱散身体和灵魂上忽然涌出的一种被抛弃的茫然与冰冷……
妈妈没有了。
爸爸也死了。
世上无条件爱我的两个人又都没有了。
我又成了一个孤儿。
直到沐慈喉间逸出哽咽声,沐若松才放开他,怜惜地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上。
“殿下……若缺,吾爱。你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我永远陪着你。”沐若松说,十分庆幸自己进了太和殿,才能在沐慈最需要他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
沐慈回抱住沐若松,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沐慈没有哭,他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沐慈也好,端木慈也罢,从来都没有眼泪。
沐慈只是轻声叹息,对沐若松耳语……
“他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爸爸。”
“是的!”
“我不想哭,哭不出来。失去的已经失去,流泪没有意义。”不论……失去的是什么。
“好,你不想哭就不哭。”沐若松这一刻,为这个再怎样疼痛都不皱眉,再怎样悲伤都不流泪的少年,感到心疼到极点。
他眼里又有热辣的泪涌出,模糊了一切:“没关系,你还有我,我帮你流泪……”
“哦,也好。”沐慈怔怔说。
“还有阿兄,我会守护你。”牟渔过来揽着沐慈的肩膀。
“嗯,我知道,你应该很忙的吧?去吧……”沐慈平静道。
“不忙,事情都交代清楚了,现在开始,你……才是我最重要的。”牟渔说,他不能让沐慈有哪怕一分钟,离开他的视线,这是他的誓言,他的承诺,他的未来……
沐若松点头:“是的,若缺,你是最重要的,你不孤单……你还有我,有我们。”
“你们不会离开我的,对吗?”沐慈问,难得流露一丝软弱。
“是的,不会离开。”两个人同时回答。
沐慈握紧沐若松的手,十指紧紧交握在一起,然后,沐若松感觉到了沐慈细碎的,痛苦的颤抖……
而牟渔将双手,按在了沐慈的肩上,也察觉了那仿似灵魂深处传来的,悲伤的战栗……
牟渔叹口气……正常的人,都应该会哭,会笑。
可为什么,即使痛苦万分,沐慈……也没有眼泪?
让人更加心疼。
……
沐念跪在天授帝床边,透过泪眼,看着沐慈,看着那仿佛融为一体的三个人。
他无法融入,却又向往,于是……
这画面,定格成了隽永。
……
九十九道钟声,悠远地从南德门上的钟鼓楼上,传到天京城大街小巷……
……
“九十九下!”有人说,“陛下……驾崩了……”
一瞬间,哀哀的嚎哭,不论真情假意,汇集成一股洪流,在整个天京城的上空汇集盘旋,老天爷都听见了,一瞬间乌云密布。
……
几千匹骏马,从八个天京城门鱼贯而出,手上擎着明黄的盘龙大旗,旗上绑着飘扬的白色丝带,将这个哀信带到全国各地。
……
千里江山,一夜素白。
万里河川,响彻悲哭。
……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里,一个农人从田间直起腰,目送骑士远去,忽然泪流满面。他哽咽招呼坐在田坎摘豆的婆子:“老伴儿……回家……穿白衣了。”
婆子站起来,看了看已经什么都看不见,慢慢被黑夜占据的远方,说:“陛下,是个好陛下。”
让他们有屋住,有田种,有饭吃,不用担心洪灾火患无情,不用惧怕谷仓里的粮食被外族用刀剑抢走,不用心痛刚刚长大的小儿被裹去做了“两腿羊”,不用再盘算着生了女儿就将她溺死的盆里。
所以……
陛下!是个好陛下。
两人相携往家走,婆子手里还不忘带上那筐还没剥完的青豆。
……
第一部分,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