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慈道:“你的做法太偏激了,若当时能理智一点,说不定就不是这种结局了。”
天授帝猝然抬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激动地全身战栗。
沐慈手按在他的胸口上,道:“情绪太激动,心跳太快,我不说。”
儿子在担心他,天授帝看着儿子黑白分明,在月光下澄澈平静的眼睛,忽然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生命已经圆满,安静了下来。
“你说吧。”
“你和她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不会不清楚母亲的为人,怀疑她,怀疑孩子的血统不应该。还有,简络的出现你也没有深想,不过当时……可能是爱之深,恨之切,没有办法冷静下来。这些做法都很让人伤心。”
天授帝心痛如绞,悔恨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了。”
沐慈摆手:“算了,都过去了。”讨论这些没有益处,心道,也许谢期恨透了天授帝,所以故意不说孩子是他的,不然天授帝怎么肯让妻儿呆在冷宫。而谢期不愿意再和天授帝相处,见一面都不肯才任凭他误会。
天授帝也想到了这些,曾以为彻底失败的爱情,其实……也许有机会可以得到的。如果他一直信任阿期,不质疑她的忠贞,极尽所能对她好,先一步清理掉所有潜在的威胁……也许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十多年来如海草般纠缠他,求而不得的痛苦席卷了他。他承受不起谢期如此强烈的恨意,伴随每一次的呼吸,都是一次入骨的剧痛。
——阿期,你那样恨我吗?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去问阿期要一个答案。
也没有怪谁的力气。
能怪谁呢?
怪后宫女子的陷害吗?
怪不了,是他选择了一条不能退后的路,必须依靠后宫女子背后的家族势力来巩固皇位,没办法给阿期一个安稳的环境,甚至在阿期被伤害后不能更深层次的追究,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所以,阿期受到的所有伤害,都是他一手造成——是他放不下,弄得阿期家破人亡;是他太宠爱,让阿期成为众矢之的;又是他盛宠之下的不信任,把阿期一步一步推入了深渊……
将她打入冷宫,伤了她的心。是他想左了,那么温柔顺从,骨子里却骄傲到永不妥协的女子,怎么会为了离开冷宫而哀求他呢?
所以……永不相见!
永无可能了。
天授帝眼前一片模糊……
……
沐慈看天授帝这难受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种情况是,也许谢期曾经试着爱过天授帝,可最终……天授帝的不信任打垮了她。
谢期从来不愚蠢,也许知道即使承认孩子血统,天授帝信了,但依然有怀疑的种子,他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一次陷害,又爆发了呢?
没有信任的盛宠,多么危险,谢期已经尝到了,她不敢再相信天授帝的爱。
至于后来谢期临死为什么还不澄清,也许是几年冷宫平静的生活误导了谢期,认为在冷宫里可以脱离皇宫的争斗,她是个好母亲,这个一无所有又无能为力的母亲,用自己笨拙的,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宁肯让自己的儿子血统被怀疑,呆在冷宫,却能活下去,平平静静地活着。
这是一种悲哀至极的保护。
谢期了解天授帝,不会对一个幼儿下手,后宫的敌人,自然也乐得这么个“污点”活着,叫天授帝厌恶谢期。
谢期的愿望实现了一半,孩子活了下来,她却没想到——即使在冷宫,有些丑恶依然躲不掉。
……
沐慈知道了想知道的,他对星君有了一个交代,却并不觉得多么高兴。他轻轻拨动琴弦,《凤求凰》的曲调流淌,缠绵的爱情,永远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天授帝心痛如绞,看着儿子糅合了自己与心爱的女子优点的精致面容,还带着一些青涩的娇嫩,因为太瘦,下巴削尖,脸蛋小巧,更惹人爱怜。
可儿子的目光,却半点没有少年人不谙世事的天真灵动,似看遍人间起落繁华,历经尘世沧桑苦痛,最后站在高处,将一切都看得透彻,也看淡了,一双幽目深不见底,无光无尘,无爱无恨。
红尘万丈,难激起一丝波澜。
是丑恶的痛苦,剥夺了他的欢颜?还是诡异不凡的来历,让他超脱于世?
天授帝忽然觉得恐慌,怕抓不住这个孩子,他不会在此间久留。他忽然紧紧搂住沐慈,抓住他。下意识摸他手腕上压坠住他命魂的小物件,却摸了个空,想要撸起他袖子查看,沐慈却缩了手。
“怎么又没戴了?”天授帝问。
“戴着的,刚才阿兄收起来了。”沐慈道。
天授帝看儿子脖子上,腰上的坠饰没摘下,便不再问,极其认真地说:“阿慈,你是我的儿子!”
“嗯。”
“我的儿子!”
他曾经多么盼望,与阿期孕育一个流动两人血脉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让两个人从此融合在一起,无法分离。
他们的孩子,一定是最美丽,也最优秀的,最值得骄傲的。
事实,也果然如此。
仅仅这么些日子,天授帝就见识到了沐慈的智慧才能。他心慈仁善,体恤民生多艰;宽宏无私,从不谋求私利;又不拘泥成法,改革创新,出台良策。短短几个月,就给朝廷,给这个国家,给所有百姓带来许多好处。
剖析为君之道:才能、智慧、仁德乃至治国驭人之术,他家小九郎都具备了。且沐慈来历非凡,这是一条天龙,是一颗帝星,可保大幸万万年。
是希望之光。
可是,他们沐家被命运诅咒过吗?就像他的大哥沐春,那么惊才艳绝的美好,大幸光明的未来,被卫氏的一点私心,一点□□就毁了。
小九郎,也被毁掉了健康。天授帝抱一抱怀中的人,纤细的腰几乎禁不住轻轻一握,好似随时能折断……他太瘦弱了,坐个马车都能颠散了他,一场风寒就能取走他的性命。
好好养着,也不知能坚持几年,怎么再去扛起“国家盛世昌荣,万万民众绵延安乐”这么沉重的期望?
我的小九郎,被我亲手毁掉了啊……
九郎……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误会,他能信任自己的爱人,让九郎健康快乐长大……他能放下怨恨,去冷宫看一眼无辜的孩子……哪怕只看一眼,他也能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伤害已经无可挽回。
“原谅我,儿子,原谅我……”天授帝低下头贴着儿子的脸,轻轻摩挲着,祈求着……
“嗯。”
“不要恨我,不要离开我。”
“嗯。”
“……你应了?”天授帝忽然意识到,儿子散漫地从鼻腔哼出来的声音所代表的意义。
“嗯。”
“真的?原谅我吗?”天授帝都不敢相信这般轻易,将沐慈转至面对面,双手将沐慈细瘦的手笼在掌心,眼睛盯着沐慈幽深淡漠的眼,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那小心翼翼的神情,竟然有些发怯。
“我原谅你。”沐慈道,云淡风轻的,“我从未怨恨过你……”
语气确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可天授帝更不安了,追问:“不恨我?不离开我吗?”
“不恨。”沐慈道,“离不离开,却不是我说了算的,我无法保证。”
天授帝静静地,怔怔地看着沐慈,似在看他,又似透过他看着无情的风雨岁月。良久,他才露出一个扭曲的表情,似笑,更似哭。
“但是……你也不会再……”
“何必问?”沐慈打断他,“何必弄得自己伤心?”
天授帝的双眼失去了光彩,在一瞬间枯萎成灰……他的胸口痛到极致,忍不住俯下身体来抵抗这种疼痛。
不会再……不会再爱我。
不会……再爱了。
沐慈叹口气,第一回主动伸出手,回抱这个沧桑的老者,也习惯了他身上被檀香掩盖的腐朽的气味,拍一拍他的背:“想哭就哭吧,压在心里不好。”
天授帝却不哭,不叫,只剩下拉风箱般嘶哑的呼吸。
沐慈坦率道:“我尊敬您,但您真的不能问我要更多了,我给不出。但我是不想让您伤心,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要伤心!”
天授帝全身都僵了一下。
“您伤心了,我会有一点心疼。”沐慈道。
沐慈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看得太透彻,真情假意瞒不过他,要触动他心底的柔软并不容易。但触动了,他便会真诚地面对自己的感情,想要表达,就会表达出来。
沐慈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无欺骗,从无误导,他理智冷静,冷血到让人心寒;却又至情至性,温柔到让人想哭。
——所以,我不恨你,我也不会爱你,但我心疼你。
我只能给出这么多,不要伤心!
天授帝忽然懂了,第一次和儿子心有灵犀,一瞬间他泪如泉涌……
多好的孩子啊。
“呜呜呜……儿子……呜呜……我错了啊……对不起……对不起……”
天授帝这一生,在阴谋背叛中长大,在尸山血海中拼杀而出,他从不认为自己走错,做错过。所以他一生从未说过一个“错”字,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一句“对不起”。
只有面对九郎母子,他是错的,他是对不起的。
沐慈早将天授帝观察透彻,知道这是这个一生闯过无数腥风血雨钢铁荆棘,强硬冰冷的皇帝唯一低头,唯一的道歉,只对他。
沐慈神色依旧漠然,抱着怀中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这个卸下皇帝的外衣,借着酒劲才敢吐露真言,说出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道一声抱歉的老人。
哀哀恸哭,谁都会被那浓浓的如有实质的悲伤感染。
可沐慈在心疼那一瞬后,又恢复了无动于衷……
眼泪,人人都有,可又有什么用处呢?人生,总有一些事情是没办法用一句“我错了”就能抹去的,眼泪更无法洗刷痛苦,再多抱歉也只是昭示着……无处后悔。
沐慈觉得什么皇宫,什么皇帝,什么九皇子,一瞬间索然无味。一段爱情,每个人都成了输家。因为皇宫容不下会让权力失去平衡的真爱,也容不下一个会让其他皇子无路可走的九皇子。
这座宫殿不过是金碧辉煌的牢笼。
皇帝,你还在哭,是啊,你该哭一哭的。
你知道吗?
你真正的儿子,已经死去了。
人世间最悲哀,莫过于想说一声“抱歉”,却已经无人在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