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天授帝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最终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吩咐:“宣赵至祥。”
天授帝叫的是他的第一秘书赵瑞,表字至祥,今年六十一,长相是时下最符合审美的修长高健,英俊儒雅的人,头发全白,面容倒红润有光,皱纹极少,看起来只像四五十。
赵瑞的学问极好,是天授帝登基时开恩科亲授的状元,如今是众多大学士中最高资历的翰林学士承旨,总编国史玉牒、经筵日讲,最主要是起草皇帝颁布的最重要诏书。
赵瑞对庶务不是很通,做地方官员或一部主官很吃力,天授帝扶他都扶不起。好在这位曾经的状元郎,有一手生花妙笔,写官样文章是一把好手,一直就做了皇帝的贴身秘书,经常值宿禁中。
如今他年纪大,虽然身体健朗,可天授帝不忍心操劳他。加上之前太子监国,有些不大喜欢用旧人,所以赵瑞被冷落了几年。天授帝瞧着他面放红光,脚步轻快的样子……居然过得不错……
天授帝有点羡慕,想着自己每况愈下,日渐沉重的身体,越发怀疑自己精心保养后还这般衰老,肯定不是正常的天命。
赵瑞并不天天值班,只在撰草任免二品以上大将与重臣、册立太子、册封宗室,宣布征伐或大赦等重要文告时,才被皇帝宣召。
天授帝从前有疑虑不决的事,也喜欢问赵瑞。赵瑞是不折不扣的“内相”,但一般他很少发表意见,庶务不通么……天授帝反而很喜欢用这个“废话少说,认真执行”他命令的第一秘书。
一般的旨意,中书舍人撰写就行,一旦皇帝特地召唤了赵瑞,就表示皇帝这个总boss要发大招了。
因这几天风声鹤唳,天授帝再握皇宫大权,赵瑞伺候老了的人能摸到天授帝的脉,就乖乖把铺盖卷打包到了偏殿,日夜值班。他很快进殿,对皇帝见礼,麻溜地取了白麻纸的空白圣旨,提笔准备写直接从禁中发出的“内旨”。
皇帝很少发内旨,这是不经过处理政务的中书省商议的,一般负责审查政令的红门省也不会驳回,可以直接下发。御史台若没有进谏,就必须遵从。
天授帝却沉吟半天没说话。此时夜行卫夜使之一的天机就被牟渔指派过来了,牟渔被称为“万能将军”,因他办事一向让挑剔的天授帝都十分放心,效率奇高。
天机送过来装有夜行卫密档的匣子,天授帝用钥匙打开,看过了正是自己需要的三个亲太子重臣的黑材料,就示意卫终直接把黑材料递给赵瑞。
赵瑞三十年秘书生涯,不止一回看过夜行卫密档,看到那标有七星徽记的卷宗,能评“七星”,不是王爷就是一品重臣。
赵瑞知道——有人要倒大霉了,天京城的天要变了!
赵瑞看完,只觉得手中轻飘飘的纸张十分沉重,满头大汗不敢擦。天授帝才慢悠悠说:“拟旨,申饬楮无满不敬嫡母,罔顾圣人教诲,其立身不正,罢免右丞相位,贬为荆州牧,即刻出京赴任,不得延误。”
“是!”
“杨博所犯贪腐及引发兵变之罪,革职,送交大理寺、枢密院与兵部三司详查。”
“是!”
“郑通违反宫门禁令,与皇后私相授受,其心可疑,暂停一切职司,回家闭门思过,接受调查,静候处分。”一点都不怕带累皇后。
“是!”赵瑞挥笔。
作为资格最老的第一秘书,赵瑞很容易从细节上判断天授帝的喜恶偏向,比如一个称呼。
当天授帝称呼人的时候是只称表字不加姓,表示心中看好此人,有亲近之意,果然这人不久要升官;当天授帝称一个人“姓+表字”的时候,表示对这人感官一般般,前程啥的完全碰运气;但当天授帝称呼“姓+名”的全名时,就已经怒了,此人就得歇菜。
比如郑通,平时天授帝喊他表字“维青”,就是郑家有人犯错,皇帝最多称一声“郑维青”,从未称过“郑通”,弄得赵瑞差点点反应不过来——
郑通是谁?与皇后私相授受,艾玛,好一顶超级绿帽子,十恶不赦……哎,不对,郑通……这不是郑国舅,皇后兄长吗?
还有个杨博,这下也坏大了。
楮沛倒能逃过死劫,不过听天授帝的语气,又发配到了最苦寒的西北边州,要吃苦头了。
三个重臣要倒霉,这可是朝堂的大动荡,不过天授帝三十年威严极盛,在朝廷上是说一不二的,大臣只有听命的份。赵瑞心里念头闪过,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很快收拾心情,提笔写下润色过的三道内旨。
天授帝看向恭立在一旁的卫终,拧眉吩咐:“内侍省要整肃一下宫禁,怎么能容许后宫与外朝私相授受?”
卫终“扑通”一声跪下:“小人该死!”
“也不怪你,这两年你跟着朕在行宫里,也没有常留皇宫,以至于出了这么许多事。太子监国,宫里变成这样……真是该死!”天授帝语气很重,所有人“扑通”都跪下了。
天授帝看周围宫人、近臣都战战兢兢,叹口气:“好好整治一下!看还能查出来点什么,要把一切不利因素都剔除。”
“是!”卫终应下,知道该怎么做。
“嘱咐临渊加强宫禁,特别是重华宫,没有朕的手谕,谁都不能进去。任何吃食,要三个人以上试吃过才能呈上去,你亲自盯着。”
“是!”
天授帝这才又问赵瑞:“工部尚书王正论考绩如何?”
“王尚书任事勤勉,颇有智谋,连年都是优等!”赵瑞说。
王又伦,表字正论,二十多年前中探花,那年正是赵瑞主考,主考与那一榜的进士都有师生的名分,所以他才可以直呼王又伦的表字。
王又伦才四十多岁,从小县丞做起,一直到尚书,升职速度堪比火箭,叫赵瑞都有点眼红。
但王又伦的确有才干,还有个好妻子。王夫人是谢家五娘谢望,宫里谢贵妃的庶妹,已故谢宸妃的同母亲姐,长得与谢宸妃最相像,是皇帝十分关注,甚至说得上很照顾的夫人。每年的正旦,春秋节皇后给命妇的赏赐,王夫人这个二品诰命夫人总是比旁人厚上两分。
旁人只以为王夫人得厚赏,是因为宫里谢贵妃的原因。亲近的人却知道,是皇帝无法对已故谢宸妃忘情,以至于爱屋及乌……
但这真相不可说。
啥?为嘛不可说?皇帝惦记臣子的妻子,这话能往外说嘛?虽然天授帝做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当年的宸妃,可不就是皇帝看人家长得漂亮,从臣子手里……
哎呀,不可说,不可说。
反正,王又伦因妻子的关系,颇受皇帝关注。他人又有才干,品行端正,从不违法,做官又足够聪明,少有树敌,兼之办事牢靠,十分有建树,再加一点运气,所以王又伦升职速度快一点,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谁叫你不会娶老婆?
果然,天授帝亲热喊王又伦的表字,不加姓,赞道:“正论素有干才,难得是为人清正,踏实务本,精明练达。”天授帝心里加了一句:最重要他是九皇子的亲姨父,才吩咐赵瑞,“升正论为参知政事。卢太师病了,让他权理丞相事,进侍中,特进观文殿大学士。”
经过九皇子的事,卢太师就病了,一直在家中休养都没入宫,他的事情没人处理,天授帝索性就把王又伦升职上来帮忙处理。
赵瑞心道:王正论这是要升官了,天……真的变了!
观文殿大学士,一般都是宰相预备役,相当于资格证,可见权理丞相事的“权理”很快就能去掉了。
赵瑞咂舌,某人官运还真是叫人羡慕不来,他踌躇一下,进言道:“陛下,正论年轻、资历略浅了些,只怕难以服众,任命会被给事中封驳。”大幸历史上,从没有不满五十为宰相的。
“无事,古有吕罗十二岁为相,本朝历代主张任人唯贤,不讲究论资排辈,朕破格用他,自然也是可以的。”天授帝很坚持。
天授帝发了这话,尽管会有人不服,但现在这样的氛围……基本没哪个门下省的给事中敢不开眼,封驳这道旨意。赵瑞写旨不提。
天授帝又叫卫终取了一份只有封王才用的金箔镶边的黄麻纸空白圣旨,吩咐赵瑞说:“封九皇子慈为长乐王,授辅国大将军,加封太傅,禄米、食邑、仪仗皆按嗣王例,因长乐王体弱,仍许住禁中,府邸另赐。”
年轻皇子一般初封,都从国公、郡王起,免得后面加恩没办法封赏,九皇子初封可够高的。赵瑞心道:陛下只怕在替太子擦pp,对九皇子进行补偿。但他脸上不动声色,手下飞快拟旨不提。
牟渔办完事过来,却没有进殿,只对卫终耳语几句。卫终脸色变得晦暗莫测,几乎有些阴沉了,恶狠狠横了牟渔一眼,见牟渔老神在在,并不打算进来亲自说的打算,还道:“哎呀,到时间要去重华宫了,这事就劳烦卫总管了。”
卫终知道此事不能耽搁,只好对牟渔咬牙切齿一阵,自己进殿上前,对皇帝原样耳语几句。
赵瑞看到天授帝的手紧握成拳,颤抖不已——他赶紧垂下目光,伴君多年,知道皇帝最近有些老年人都会有的毛病,比如手抖……但这么严重的抖法,是极其震怒,又不能发作的表现。
赵瑞低着头,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这预感果然应验,皇帝总boss最后一个大招发出——
“下旨申饬,太子不孝,于母亲病期侍奉不尽心;太子不仁,孽杀宫人;太子……”说不下去,皇帝用力闭上了眼睛。这毕竟也是他的亲生儿子。曾寄予厚望三十多年的唯一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