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顺还不断迷路,不断问路,然后迷路中循环……皇宫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太大了,且凭他的智商是永远没办法自己找回去的。
好不容易和顺才在好心禁卫指点下找到回重华宫的路,他吃力搬着一大筐的旧邸报在移动。春雨绵绵,下了许久都没有停歇的意思,邸报不能淋湿,于是和顺把自己的蓑衣细心盖在邸报上,好好护在了怀里,自己长时间逗留在外,淋了个透心凉。
重华宫在望,和顺一个激动,左脚绊右脚,跌了个狗啃泥,却还死死护着筐子,免得邸报散落打湿。旁边的宫人都垂着头假装没看见,不敢多事帮忙,守卫重华宫的御林军——羽林卫第二营副指挥使安庆过来,扶起了和顺,还给他撑了把伞。
已经湿透又弄了自己一身泥的和顺都没来得及道谢,忙不迭查看邸报。好在存档邸报都用的绢丝书写,也没有打湿多少。和顺才松口气,憨憨笑着道谢。
安庆:“……”
想糊这蠢表情一脸的冲动是怎么回事?(参照缩小版王x强招牌笑脸。)
安庆嘴角抽抽地把人送到廊下,就收了伞,回去继续巡视。
因沐慈用上了细棉布垫着,不需要时时更衣换被褥,牟渔就能掐着时间走动一会儿,所以这会儿并不在门口守着。他身为御林军大统领,掌管整个皇宫的防务,又是皇帝心腹,另外掌管一些职司,位高权重,相应要处理的事务就很多。
门口,一身泥水的和顺被几个人拦住了。是和他一起分配过来的內宦宫女。虽然卫终问责了这几个人,但沐慈的确发话只叫和顺一人伺候,卫终也没有罚得太狠,打了几下罚了点钱,继续让他们好好伺候……也没强调要进屋。
陛下不想叫太多人知道沐慈的伤。
几个人也知道是和顺一句话把他们摘干净了,又听闻一个从二品院使因为伺候九皇子不尽心,都被陛下说杖毙就杖毙,才知道后怕。于是堵了和顺,拿出“诚意”塞给他,一是谢谢,二也是希望他继续发挥助人为乐的精神,把近身伺候九皇子的活包干到底。
和顺不敢收“顶缸好处”,又没办法推脱那些人的钱财,十分着急。
沐慈睡个饱,耳力敏锐听得争执,躺床上慢悠悠地唤:“和顺……”
把送礼的內宦吓得把东西往和顺怀里一扔,面无人色低头跑走了。
和顺也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回一句:“小人着装不整,殿下稍等。”得到一声淡淡的“嗯”,和顺才飞快去换了衣服,搂着一大筐邸报,战战兢兢进来。
和顺讨好的笑:“殿下,您醒啦?”
“没醒能跟你说话?以后不要问没意义的问题。”沐慈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的,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是!”和顺低眉顺眼不敢反驳,放下大筐。
沐慈看还算干的邸报,再看和顺的湿头发和还没换的有泥点子湿鞋子,就知道刚才和顺为什么着装不整,淡淡说:“去喝几碗姜汤。”
“啊?哦,好,殿下!”和顺笑眯眯点头,殿下会关心人呢。他掀开被子先摸了一下沐慈身下的床单,见没湿,又认真观察沐慈的下处,鼻尖只闻到了新药膏的淡淡清香,没有腥味,就知道沐慈那地方好些了,才憨憨地笑说:“殿下,不用换裤子,尿布也没湿。”
沐慈忍了忍才没翻白眼,这要是心眼小一点的皇子,和顺这种知道皇子丢脸事的小内宦就是个死。这缺心眼的小子还总这么口没遮拦,还笑……
“喝姜汤去,你病了谁照顾我?”沐慈说。
“哦。”和顺浑然不知自己在鬼门关绕了一圈,憨憨笑一个,出去了。
沐慈继续躺床上闭眼,冥想中牵动身体内微弱的一丝“气”,游动全身感觉身体状况,虽然在恢复,身体有了痛觉,但暗伤极多,骨折和损伤的神经肌肉不少。本根处依然没感觉,情形不是很乐观,可见玉髓原液不错,但缓释效果实在太“逆天”。
这也教育了他,宁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和臭道士。
不过沐慈想想,那位紫惑大概也在告诉他,不要依赖外力,靠别人终究不如靠自己——这一贯也是沐慈的处世哲学。
为了更快恢复,沐慈开始参详紫微星君给他的许多安神健体的功法,结合自己上辈子多年练习体术的感悟,从中总结出一套最适合自己现在这身体的……
良久,沐慈睁开了眼,双目十分清明。
他总结的一套功法,以恢复机体功能与健康为主,动作轻柔舒缓,作用与瑜伽有些类似,又有华夏功夫的元素。最重要是配合了一套吐纳调息的法门,能够更好调和元气。
沐慈身体还虚弱,下不了床,只好先调息,好他原本就天天做冥想,几十年如一日,倒也驾轻就熟。
和顺悄没声息回来,见沐慈“睡着”了,乖乖等在一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沐慈才从吐纳调息中幽幽转醒。和顺立即凑上去问:“殿下要喝水吗?”
沐慈摇头,不想尿多,折腾。
“那您饿吗?”
“不想吃。”沐慈道,没有一点食欲。
原主本来食欲就不好,被折腾出问题后,为了不出丑更是不愿吃,貌似得了厌食症,饶是沐慈意志坚定能克服,身体也需要时间。
“那喝药吧。”和顺手里端了一碗一直温热在炉子上的药,递给沐慈。
之前沐慈一直昏迷不醒,牟渔大统领每天照三餐努力给他灌药,可根本灌不进去。后来沐慈醒了,仍然没办法给他喝药——这家伙一到喝药的钟点,一准是睡着的。
两三次后,不仅是牟渔和崔院使,连和顺这个迟钝的人都觉得不对劲,却不敢猜沐慈是故意逃避喝药——这不是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么?
不喝药,好的慢,皇帝就要发脾气。崔院使一合计,就把药炉搬来,把药一直温在炉子上,总能等到沐慈清醒。
果然等到了。
和顺满以为沐慈会拒绝。
沐慈却爽快接了碗,然后对和顺勾了勾手指,指着一个花瓶说:“把花瓶拿过来。”
和顺不懂为什么喝药需要端花瓶?难道要一边欣赏一边喝?但他不敢问,听话拿了花瓶过来。
沐慈直接把一碗药,一滴不剩倒进了花瓶,吩咐已经目瞪口呆的和顺,语气仍然不愠不火:“抱出去,倒掉。我不喝药的,以后别弄到我面前,难闻,还叫我多费一遍手脚。”
和顺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他终于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近身伺候九皇子了。
沐慈并不理会和顺的惊愕,指指他的襟口:“发财了?”
和顺合拢嘴巴,把怀里一个小玉牌,三个玉戒指,两个金戒指和一对银镯子摆在了九皇子床边,嗫嚅说:“殿下,小人知道不该收,可是……”
沐慈淡淡说:“收下吧,不收他们会送更多,当然,如果你想要更多,现在一定要推辞。”
“不敢要,不敢要……”和顺推脱,偷眼看九皇子不像生气,松了口气。
看,九皇子多好的人啊,又漂亮又和气,还十分……好吧,是有点不太好伺候。
“嗯?”沐慈伸出玉指,矜贵从容指一指邸报。
和顺赶紧捧着一张邸报,送到九皇子面前献宝:“这是昨天的邸报,筐子里是近半年的,更多的需要去中书省的库房寻找。殿下要容小人一点时间。”
沐慈看一眼那一大筐丝绢,淡淡“嗯”了一声,仍然趴回床上,漂亮的手指捏了邸报的两角,拿在手里看看。
他看惯了英文和数字的精确报表,这么一堆文言文加繁体字且采用竖行排列没有断句的模糊描述,看着就眼晕。
沐慈叹气,放下邸报,指了指他床边那一堆零碎财物,示意收走。
和顺明显还没与沐慈建立默契,还以为是询问,他还把东西摆摆整齐,忐忑问:“殿下,这是其他中官和女官交给我的,我收这些真的没关系吗?”这个穷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财。
“收着吧,难道你想要更多?”沐慈头都没抬。
和顺惊喜将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塞进怀里,拨浪鼓似的摇头:“有这么多就够了,哪里能要更多?”
真是容易满足,沐慈上辈子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从未对外物动过心,对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不以为然。和顺却踌躇了一下,忽然把东西取出来,一件一件摆好,然后把其中一半,小心翼翼推给了沐慈。
沐慈侧过身,单手撑头,神情慵懒:“给我的?”
和顺还小,被这极为诱人的风情震了一下,很快恢复,因他更心疼钱财。他一张黑黄且瘦的娃娃脸上,露出不舍又坚定的复杂表情,真难为他能让脸部肌肉不抽搐,说:“是……殿下,这些……都给您。”
沐慈挑眉。
和顺想了想,又添了一些,自己只剩一对银镯子,其他都推给了沐慈,说:“这些都给您,殿下不要嫌少。”
沐慈:“……为什么给我?”
和顺下意识抚摸手里银镯子的花纹,呐呐道:“您别生气,宫里……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很多,您刚从……”冷宫里出来,什么都没有。
但这后半句话,和顺还不敢说。
和顺见沐慈面色淡漠,不说话,一咬牙把手里的银镯子也放过去:“要不,这个……这个也给您,都给您。”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视线都快黏在银镯子上了。
“你都给我?自己不要?”
“嗯。”和顺认真点头,别开了脸,撕下黏在镯子上的目光。
“不后悔?”
“嗯。”
“那以后你收到了更多……”
“……也……也全部都给殿下!”
沐慈不动声色,淡然惯了的心头有一丝暖流涌过。
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人生七苦,生老病死通通尝了个遍,阅尽世情之后,真正淡定坦然。
但人么,一颗心不论如何沧桑,只要继续跳动,在某一个美好的瞬间,还是会被触动的。
面前这孩子,是把他所有的,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出来,其中的一颗真心,远比这些零碎东西的价值,珍贵多了。
沐慈不吃软不吃硬,不为外物、外人所动,平时也少有人间七情,却永远学不会抵御一颗真心。
这一个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