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真人不擅长哄女人。
毕竟在他漫长的好几千年人生里,别说道侣了,他连侍妾都没有一个。
#因为女人只会拖慢本座的修炼速度#
所以,当一个可怜巴巴的女人在你面前哭到我见犹怜,玄明真人能做的也只是给这姑娘递上一张手帕,不知道咋劝也没打算劝,待她哭着哭着自己哭累了,玄明真人才将那烤得火候正好,冒油喷香的肉递了过去。
女人那一瞬间竟然有点:“……”
虽然呢,萍水相逢,自己又是悲从中来才哭,并没有指望能从陌生人这里得到多友好多走心的安慰,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逼是真的连安慰的话都没蹦出一句啊。
但是肉又真的好香,肚子好饿。
唉!
若是还在这姑娘锦衣玉食之时,这样粗劣的吃食自然引不起她的兴趣,可是在国破家亡的如今,即便衣不蔽体的问题并未完全解决,虽然不太体面,她还是颤颤巍巍从鹤氅里伸出一只脏兮兮还处处伤痕的手臂出来,接过了那块烤肉:“谢谢先生。”
但这仍然不改这件事本身的尴尬——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衣不蔽体,怎么样的动作都显得局促,玄明真人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直接站起身来:“食物和清水都在这里,姑娘吃了便好好休息,我出去巡视巡视。”
不确定玄明真人会出去巡视多久,但一个没有其他人的空间对一个孤身女人来说安全感明显强得多,她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进食。
她原本想的是怎么也得等玄明真人回来,好好和这位解她困窘的先生聊上一聊再休息,但左等人不回来,右等人不回来,她自己又是饥寒交迫担惊受怕多日,如今终于是有了食物和清水,有了鹤氅和篝火,已经到了极限的身体在满足了最基本的需要之后终于再也撑不住,在火堆边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女人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发现破庙里还是昨晚自己睡下之前的模样,根本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心里陡然生出“该死!我不会害得他一晚上没睡吧!”的惊恐,裹着鹤氅走出门去,发现昨天傍晚看到玄明真人带来的那匹马现在已经套上了简单的车架成了一架马车,稳稳当当停在破庙门口。
“姑娘请。”玄明真人站在马车旁边,微笑请人上车。
老实说,女人现在仍然有几分心虚。
她对玄明真人是好是歹到底想干嘛一无所知,但随黎军北上,她已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一段时间,都已经不知道怎么拒绝了,抿了抿唇,连玄明真人要带她去哪里都没有问,乖乖上了车。
玄明真人本来都准备好了解释的,女人没问,他心头过一过便知道了是什么缘由,叹了口气,并没有多说什么,驾车上路。
马车停在了离此最近的城镇,玄明真人选择了一座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客栈,女人裹着鹤氅,行动之间再小心都会露出内里的不堪狼狈,无人的荒野里倒是无妨,只要玄明真人自己回避了就好,闹市中却不能逼她自己走路,玄明真人不带任何男女之间的绮思,坦坦荡荡唤女人出来,隔着鹤氅将她拦腰抱起,稳稳当当将她送到了房间。
房间里早有店小二烧好的热水,边上放着洗浴用的胰子和澡豆,澡桶旁边甚至还有一套女子衣裙,出门在外,又是兵荒马乱,衣裙自然不可能多精致合身,但现在一套完整的衣裙已经足够女人感动。玄明真人仍是非常正人君子地将女人放下便出了房间还带上了门,女人在房里木木呆呆许久,方才慢吞吞地脱下鹤氅和她那一身几乎已经是布条的衣服,整个人浸到了水里。
这个澡她洗了很久。
身上的伤口被热水浸泡自然不是多愉快的体验,但她还是用力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洗什么,泪水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直在流,过了她也不知道多久,水都凉了差不多,她才听见外面一个温和的女声:“姑娘?洗好了么?洗好了开下门?”
女声?
女人不懂了,赶紧把自己的眼泪一擦,努力作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回了外面一声“就好了”便赶紧起身穿衣开门,见一位面善的中年妇人对她友好一笑:“苏相公说姑娘身上多半有些外伤,他与姑娘男女有别多有不便,嘱托我来给姑娘上药。”
他连这都想到了!
女人今日那从未干过的眼眸又有一阵湿意涌上,赶紧憋住:“麻烦大嫂。”
国破家亡后被掳去敌国的女子,想也知道受了多大折磨,身上会有多少伤痕,那位大嫂看了心疼得不行,连问都不敢多问,只默默把自己手上的动作又轻了三分。
待药上完,那位大嫂问女人要不要吃点东西,女人摇头,说要先见苏先生一面。她有这个要求,现在身上也已经收拾妥当再没有什么尴尬之处,玄明真人才又出现在了她面前,根本没有给她纠结用什么来打破沉默的机会,直接就开口问:“姑娘,好好算一下时间,黎国大军离开沐国国都多久了?”
女人从未想过开场白是这个,愣了一愣才回道:“……快一年半了,黎国得到的财富和俘虏实在太多,一次不能押送完,只得分批。妾身是最后一批被押送去黎国的,这批都是些老弱病残,一路走一路死,许多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
“死了多少人?”玄明真人追问,“我指俘虏。”
女人又愣了一下,咬咬牙道:“前面几批妾身不知,这批……直到妾身昏迷倒下时,男子死了六七成,女子要少些,四五成的样子。”
男人死的比女人多?
玄明真人微一蹙眉,忍不住嫌弃了一下沐国的男人真是娇花,一点苦都吃不了的,但自己国家都守不住的王公贵族爱咋死咋死,倒是不必要关心太多,想了想便又道:“那照姑娘所说,姑娘倒下了,被黎国之人以为已经身死,这才逃得一命?”
女人苦笑:“不错。”
“姑娘既然原本是国都贵女。”玄明真人道,“不如我找人将你送回南……”
话未说完,女人已经是一个哆嗦,声音都激动了起来还带了点破音:“我不回去!”
然后才意识到了自己太大声了,但又确实十分畏惧归国,眼圈又红了,双膝一软对玄明真人跪了下来:“先生……我不回国都……”
她的眼里尽是恐惧。
可那明明是回家,她在害怕什么?
玄明真人不敢想,他也不愿受此女大礼,赶紧将她搀起来,可这样就让玄明真人为难了:“姑娘不愿回南边与家人团聚,可你现在孤身一人,我总不能将姑娘抛下,我是要往北方去的,那……姑娘可愿随我去北方?”
“不知……”提起北边,女人虽仍然有点害怕,却没有回南边那么激动,只是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先生可否透露,您去北方做什么?”
“南方事有不可为,我只能选择去北方。”玄明真人沉声道,“驱逐鞑虏,收复山河。”
玄明真人其实是一个很清瘦的身形,照理说这样的人应该会显得文弱,或许可以诗酒风流,或许可以斗酒百篇,但要谈什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豪迈之事,总会少了那么两分气势。但是非常莫名,女人看着玄明真人,总觉得他靠得住。
……至少是比南边那帮听说胆都吓破了,连在原来的国都上重建一个国家都不敢了,正在筹划迁都跑路去更安全的南方的货色靠得住。
这种时代女孩子孤身一人几乎等于没有活路,女人几乎是瞬间就做了决定:“倘若先生不弃,妾身愿一路侍奉先生往北。”
“那是姑娘不嫌弃在下了。”强大到了一定程度,许多麻烦也就不成为一个麻烦了,侍奉不侍奉的不讲,玄明真人确实也不放心丢下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被折腾到一身都是伤痕的可怜女人。
后来嘛,什么侍奉当然是扯淡,钢铁直男从不需要谁伺候,实际情况当然是玄明真人照顾这个女人要多一些。
他温和又强大,还守礼,对女人的态度从来坦坦荡荡,从来不干那种事急从权亲自给女孩子上药疗伤的事情,在乱世之中每每都能寻到合适的住处,嘱托那种看起来靠谱又嘴严的妇人来给她涂伤药,给她把脉的时候都没忘了覆上一层手帕,他给的药物无论是内服还是外用效果都好到令人咋舌。
甚至说,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她的身体,玄明真人赶路的速度都有所减缓,舒适性大有提升,偶尔还会在某个城镇停留上三五七八日,她自己有心理创伤不爱出门理人,玄明真人会让店小二一天按三顿饭地给她送饭,也会给她留下一些银钱随她买些消遣的玩意儿和书籍,但他却不会一天到晚都围着女人转。
他很忙,停留在某个城镇的日子里,女人根本就见不到玄明真人,据店小二说,苏相公都是一早出去,好晚才归,有时候甚至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女人深知自己“大佬挂件”的身份,自然也不敢多问,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要给大佬惹来什么麻烦。
但很快,玄明真人终于和女人谈起了她的身份,并且是以一个非常匪夷所思的角度:“姑娘,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你在国都时到底是什么身份,那都是以前了,现在,不管是谁问你,你都是沐国老皇帝,现在那位……应该是昏德公的妃嫔。”
女人愣了一下,懵逼道:“可我本来就是啊?我姓杨,名闻莺,在宫中的封号是淑媛,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先生的,可先生一直很忙,又没问过,我以为不重要,这才……”
玄明真人:“啊……啊?”
他默了一下:“也好。那……昏德公应该也是希望有军队能与黎国抗衡,将他迎回国都的吧。”
杨闻莺都愣了:“当然啊?不然呢?”难道做俘虏上瘾?
“那就好。”这是玄明真人的回答,但杨闻莺思来想去,都没有明白玄明真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然后,可能是考虑到她的身体有好转,玄明真人赶路的速度又快了起来,有些时候赶不太及便难免会有露宿野外,不过好在前期准备足够充分,杨闻莺并没有觉得有多辛苦,一路疾驰好几日,马车停在了简单却严整的军营之前,玄明真人将杨闻莺扶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惊慌,同时杨闻莺感受到了袖子一沉,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落了进去。
她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但对上了玄明真人“你莫慌”的安抚眼神,最终是什么都没做,提裙下车。
玄明真人扶完人,转身去寻守门军士,开口就是:“我奉陛下之命而来,给姜将军传话。”
军士都懵逼了:“陛下的使者不是才进去么?”
“陛下除我之外,从未派过其他的使者。”玄明真人说的一脸正气,“那是哪一方的土鸡瓦狗,竟然敢冒充钦差?!”
军士:……???
那……我去通个报?
一通报,估计军营里的将军们也很懵逼,连那位被南边刚登基的陛下派过来宣旨的,带着金牌令箭而来的宦官都是一脸茫然,玄明真人很快进来,对在场诸将团团抱拳一礼,沉声道:“我非朝臣,不过江湖中人。只因与被押送往黎国的两位陛下萍水相逢,受二位陛下所托,给诸位将军传个话。”
既是“传话”而不是“宣旨”,玄明真人又自承不是官员,自然不需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玄明真人只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叠得方方正正的绢帛递了过去。
为首的将军将绢帛接过,打开,发现上头是以血写就,工工整整的一份诏书,上头文采斐然,骈四俪六,情绪到位,修辞严谨,通篇华丽的辞藻读下来,留在脑海里的就三个字:“救!命!啊!”
说长一点就是:“爱卿!我那国之柱石的爱卿!不管南边怎么给你说!你反正就是不能退兵!黎国不肯将朕和父皇归还沐国你就和他们打!打到黎国放人!听到了吗!你退兵我们就完犊子了!”
口气硬得和印象里那位干啥啥不行的陛下一点关系没有,但想想也是,姜羽自认他领导的这支军队应该是唯一一支能和黎国正面开战的武装力量,倘若他也撤了,两位皇帝必然是埋尸异国他乡的结局,都这样了嘴还不硬,那皇帝岂不是连死鸭子都不如!
但……
他为难地看向了那位宦官打扮的,南边天子派来的使者。
——这位宦官使者传来的消息是:刚登基的南沐天子命令你!立刻!马上!连犹豫都不要有!带着你的军队回南边来!我们都要和黎国和谈了你还打个锤子!回来!不要破坏两国邦交!再不回来我断你补给,明确你为叛军,让其他军队围杀你!!!
而这位宦官已经是第十二批被南边的天子来命令他撤军的了,带着天子钦赐的金牌令箭,一副他要还敢抗旨不遵立刻打为谋反原地将他正法的架势。
玄明真人的目光也顺着看了过去,他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为的就是赶得及拦下这个宦官,当场就按着写好的剧本开始演,直接一声震慑力极强的怒喝:“来人!速速将这误导前线将士,离间天家亲情的阉竖给我拿下!”
那宦官一下子就懵逼了呀,梗着脖子努力比玄明真人还大声:“放肆!本官是天子近臣!你敢拿我?!”
“什么天子近臣!”玄明真人哪里能被你吓着,“陛下一心迎回两位陛下,不报国耻誓不回还,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假传天子旨意,还不给我绑了拉下去审!”
“你才是假传天子旨意!”宦官哪里见识过这样的浑人,懵逼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下九流,拿着张沾了血的绢布就敢冒充天子使者,两位陛下身陷囹圄困顿交加,岂有空暇给你写什么衣带诏?”
玄明真人一声冷笑,还要继续对线扰乱视听,却听身后已经传来一声冷静非常的:“倘若本宫作证,这是真的呢。”
声音是杨闻莺发出来的,与此同时,她还愤怒地双手捧起了一枚精致异常的印玺。
到底也是宫斗过的选手了,宫廷里装腔作势的调调她拿捏的非常准确,冷冷开口:“这是陛下陷落敌营后身边唯一能证明身份的印玺,中官要验一验真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