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刚下,在国史馆坐了多年冷板凳,如今起复为山西巡抚的郑燮就风风火火来了,听顾世宁抱怨说红衣在努力消灭和驱赶鞑子,文官却在努力把鞑子变成自己人,郑燮自要为文官辩护:“论人头的话,文官这边砍的怕比红衣多得多吧……”
顾世宁一口气没提上来,脸色又青又白。.
文官杀人比武人多,这是英华北伐的普遍现象,在山西尤为突出。顾世宁的北伐第三军就没打过几场硬仗,在文官的配合下,红衣到处,不,甚至只是赤影摇曳,地方就望风而降。而预定清除的晋商豪强,早已自觉地拖家带口逃向直隶,去拿满清给他们开出的船票了。
就在河东道和冀宁道,文官靠着红马甲和黑衣推行三光政策,大半个月内就杀了三五万人之多,除了多如牛毛的盗匪外,两道府县下还没跑掉的晋商豪强以及关联甚密的清官苛吏几乎被一拔而空。
顾世宁姿态猛然一转:“郑抚,河东冀宁两道杀得人头滚滚,鞑子二鞑子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全聚到了雁平道,自古以来,那都是贼患难安之处,是不是行文陈相,让我们红衣协助剿匪?”
义勇守城护路不提,两个整编红衣师不能就在山西野游啊,顾世宁这是在拉业务呢。
郑燮当然不愿轻易借重红衣,山西一省是川陕两湖四省协济,整整四省资源可供调动。别说红马甲,黑衣就有数万可用,一次用不到这么多。都还排了班次轮换,后面还有好几班等着,这还要红衣帮手。他这个巡抚也太无能了。
郑燮的拒绝很委婉:“第二军不是要侧击直隶,直捣北京城么?”
顾世宁幽幽一叹:“我也想啊,可谢帅发来军令,暂缓东进,先安晋北一线,监视察哈尔蒙古。”
郑燮皱眉,察哈尔蒙古能有什么威胁?这支蒙古既不属于蒙古八旗,又不是内属蒙古。更不是漠北蒙古,被满人另编了个察哈尔蒙古八旗,由在京蒙古都统管治,早被分而治之,聚不成合力。
英华征服漠北蒙古后,连内属蒙古诸部都在跟英华暗通款曲,就只有蒙古八旗以及科尔沁等内属蒙古诸部跟满人纠葛太深。继续抱团取暖,可察哈尔蒙古却不在此列。作为林丹汗的后裔,大势和大义压下来,他们不可能尽心为满人效死。
都知谢定北谨慎,但不至于谨慎到这种地步吧?
顾世宁道:“监视察哈尔蒙古只是一个原因。直隶形势有变,塘沽方向,第五军举步维艰。陛下颁谕,要大军缓攻直隶,所以……我们第三军得在山西多待一段时间了。”
英华北伐大军编为六路,分为七个军,分别是大运河方向的南路军主力,辖第一军,陕西湖北方向的西路军,辖进军河南的第二军,进军山西的第三军。漠北方向的北路军辖第四军,自塘沽登陆的东路军辖第五军。
山东方向的第六军由皇帝直接节制,辽东方向则划为另一个战区,由韩再兴任辽东大都督,第七军只是红衣编制,大都督府下还另辖韩国仆从军若干。
张应和冯一定所率的第五军战力不弱于第三军,包括伏波军两营和两个红衣师,满清西山、丰台和通州三大营战力羸弱,就算可堪一战的西山大营倾巢而出,也不可能抵挡这两万精锐。
听到第五军受阻,郑燮脸上的惊讶毫无掩饰,与顾世宁之前接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一般无二,怎么可能!?
顾世宁苦笑道:“团结拳……”
穆赫德在山西大搞“人民”战争,后世满人评判说,该人限于官僚阶级立场,不相信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不敢最大限度地动员起人民群众,因此山西的人民战争跟北直隶的人民战争相比,那简直是弱得爆浆。
当英华在河南、山西乃至山东高歌猛进时,自塘沽登陆的大英帝国主义军队已被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之下,这才是正牌的人民战争。流氓游手、贼匪强盗之类的革命阶级带领贫下中农,在会党领袖和教门神棍的正确领导下,在满清朝廷关于“保大清就是保天下,保大清就是保华夏”的伟大理论指引下,向穷凶极恶的大英帝国主义强盗发起了一**可歌可泣的攻击。
塘沽,东路军都督,第五军都统制张应立在哨楼上,举着望远镜遥望西北方向,脸上满是忧色。西北的天津城黑烟滚滚,那不是红衣攻城所致,而是名为团结拳的拳民在焚城。
“陛下已谕令暂缓进军,眼下局势非战之罪,都督不必介怀。”
见张应放下望远镜,深深长叹,部下如此劝解着。
张应先点头又摇头:“我倒不是担心功罪之事,而是担心这团结拳会乱北伐大局,这不是我们武人能解的困局啊。”
就在同时,天津城东南官道上,数千红衣蓝衣分列左右,正呈战斗队形撤退。四周枪炮声不断,虽凌乱无比,却铺天盖地,这支队伍如置身湍急涡流中,粗粗看去,形势岌岌可危。而队伍中间还夹杂着大量民人,既有英华人,也有清人装扮的老弱妇孺,更让人揪心。
“这帮拳匪根本就是非人的恶兽,真恨不得一股脑杀个干净!”
东路军副都督,第五军副统制冯一定紧握双拳,双目赤红。
他统领的这支部队正陷入数万“团结拳”的包围中,看起来危险,实际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从天津城撤出来到现在,队伍不过伤了十来人,可那些热血上头,妄图冲击阻击阵线的拳民已丢下了数百具尸体,现在这数万拳民只敢聚在半里一里之外。使劲地放着鸟枪土炮,仿佛靠着这热闹劲就能把英华军队惊跑。
从塘沽到北京城的路线,冯一定已经率军走过两次。这一次物事依旧,人却不同了。这些从直隶乡间聚来的拳民凶残愚昧,围攻塘沽不得。转向天津城,见非清人衣冠的人就杀,见不认识的东西就砸,发展到后来,干脆见屋子就烧。
天津城受塘沽港南北融汇的影响,城中英华商货盛行,大多数民人还都换了英华民人装束,除了英华所建的天庙、医院和学堂外。当地也群起仿效,建了不少医院学堂。
当第五军自海上而来时,北直隶的团结拳也高呼着保清灭英的口号,一股股聚到天津府,天津城顿时成了人间地狱。张应和冯一定的第五军不仅没能迅速北进,反而成了救火队,不停地分出师营。先是救护英华民人,接着救护无辜清人。而塘沽也已成一座庞大的难民营,至少聚了十来万被团结拳祸害得家破人亡的平民。
在这种形势下,继续北进也不是不行,团结拳在军事上对第五军没有致命威胁。麻烦的就是后勤保障。而团结拳的成员大多数都是被裹挟来的贫苦农人,要下狠手一股脑剿杀了,跟着第五军来的国中民人,尤其是报界人士就有话题鼓噪了。
因此在此刻,尽管冯一定一声令下,就能将这些拳民杀得血流成河,他也只能压住这股炽热之念,就护住最后一批从天津城救出来的民人回塘沽。如此时张应在塘沽的感慨一样,这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北伐行营紧急叫停第五军进军,乃至让山西第三军也暂时不进北直隶,就是认识到这一点,英华北伐复土不是征服异族,必须采取军事之外的手段解决团结拳。
“大捷!大捷!南蛮被咱们打跑啦!”
见红衣蓝衣渐渐退入塘沽外架着火炮,拉着铁丝网的壕沟防线后,拳民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真是没见过世面,这算什么大捷?当年我在北京城里,可是攻破了总领馆、天庙和英慈院的!南蛮被我们杀得血流成河!”
一处山岗上,保定府“保清定江山拳”,简称保清拳的大师兄何智一身劲装,黑布裹头,鬼头大刀在背,煞是英武雄壮,而他的豪迈之语更让部下们心驰神摇。
“咱们保清拳有大师兄坐镇,前途无量啊!”
“团结拳十八瓢把子没有大师兄,真是太不公平了!”
部下们纷纷攘攘赞颂着何智,何智却很清醒,肚子有些饿了……
见官道旁有座村庄,何智挥手道:“南蛮这一路过去,定也染了沿路的人,我们绝不能放过一个遭毒害的人!直隶的天,就得是清清朗朗,大清的天!走,驱邪去!”
一声令下,数百服色纷杂,挥着单刀扛着锄头提着梭镖的拳民浩浩荡荡杀奔村庄。
“用蛮子钱?该死!”
“这是南蛮的自来火,二蛮子!”
“还狡辩?你们家窗户贴的是什么?不是纸,是南蛮的玻璃!说你们是二蛮子还敢喊冤!?”
拳民涌入村子,个个眼中喷火,果然!如大师兄所说,这里也满是南蛮的妖魔之物,用这些东西的人自然也再不是人,成了二蛮子,二蛮子就是小妖魔,杀!
村子里哭嚎声一片,村人本是老实巴交的农人,种地之外,靠着邻近这几年新修的官道,运货住人,都脱了贫,但从不认为自己跟南蛮有什么瓜葛。官府来收“灭蛮银”时,还家家户户踊跃认捐,邻近村人都逃去了塘沽,他们还自觉置身事外。却没想团结拳一来,指着一丁点东西,就给他们扣上了二蛮子的大帽子,而且举手就杀,毫不迟疑。
一对年轻夫妇凄声求饶,拳民倒还真没在这对农人夫妇身上找出点什么东西,何智在一边瞅着那农妇倒是有点身段,随口道:“那女人,你身上的衣服是南蛮布缝的吧!”
部下们附和道:“定是南蛮的,扯下来仔细瞧瞧!”
农妇捏着衣领哆嗦道:“是我自己织的布,自己裁的衣!”
何智怒声道:“那你的线、你的针也是自己造的?那也是南蛮的!”
部下们鼓噪着又要来拉扯农妇,农夫是个直愣人,护住妻子道:“照这么说,直隶就没人不是二蛮子!”
何智一滞,勃然大怒:“我们团结拳做事也是讲道理的,是不是二蛮子,自有分辨的法子!你们不服,就给你们烧柱香,烟不上身,就是冤枉了你们!”
烧香显邪魔,这是团结拳没办法靠外物辨认“二蛮子”、“三蛮子”乃至“十蛮子”时用的办法,农夫不信这个,愤声道:“反正你说谁是,谁就得是吧?”
何智就觉这倔强农夫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刺他,大怒转为狂怒,如受伤的野兽,目露凶光,咽喉呼噜作响,反手摘下大刀,猛劈而下,刀锋劈入农夫肩膀,直沉入胸腔,溅起一蓬热血,染了农妇半身。
“我是大师兄!我杀过南蛮!我说的不顶数,你这蝈蝈说的才顶数?”
何智一脚踢开农夫的尸体,再高声道:“我们团结拳是保大清,顶撞我们,就是反大清!反大清的,就是南蛮!杀你不冤!”
血淋淋的大刀指向正在惨呼的农妇,何智厉声道:“剥!剥了这女蛮子的蛮皮!”
撕裂心肺的叫声持续了许久,最后渐渐降为低低呻吟,何智一脚踩在上下窍都被异物贯入,遍体鳞伤的妇人身上,将一面小小玻璃手镜使劲砸向妇人脑袋:“这是什么?就没冤枉你!”
村子的喧嚣声浪正到最高处,官道左右,拳民们的歌声也汇成激情的海洋。
“团结拳,保江山,只因蛮子闹中原。不下雨地发干,都是邪魔遮住天,女无节义男不贤,蛮子不是人所添……”
“如不信,仔细观,蛮子毛长没有辫。神也怒,仙也烦,一同下山把拳传,焚黄表,生香烟,请来各洞众神仙。”
“不用兵只用拳,要废蛮子不为难。烧蛮布,熔蛮钱,海中去翻火轮船,南蛮子,全杀尽,大清一统定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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