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的事算是定了下来,白成文把女儿的名字报进参选名单里,回来后白着脸对父亲白阁老道,“首辅的孙女也在参选名单里。”这是内监让白成文看了一眼参选名单,好心里有个数儿。
白阁老脸色微变,“不是三品以上才参选吗?”秦首辅的长子至今不过五品,按说是够不上这次选秀门槛的。
白成文露出一丝苦笑,“说是焦掌印亲自登门,让首辅为百官表率,把秦姑娘的名字添了上去。”秦家这一辈就这一个已经及笄的姑娘,秦夫人先前还为丈夫是五品官感到庆幸,毕竟女儿不用去宫门里走一遭。没想到圣人身边的近侍上门,就差点名让秦珂入宫参选。
谁不知道这是圣人的意思?秦首辅只当是自己当年超擢的代价,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做这个首辅。
焦清作为圣人身边的亲信,他的意思,很大程度上就代表着圣人的意思。白成文有阁老父亲和太傅丈人,依旧得把女儿的名字报上去。秦首辅虽做了多年首辅,可生死不过圣人一念之间而已。又能如何?只得把孙女的名字含泪报了上去。
内阁三位阁老,只有重病在身的蒋阁老家幸免。不过蒋家本就没有适龄的女孩儿,年纪最大那个,也才六岁而已。
陆氏在家给亦真和亦安收拾了好久的东西,收拾到最后,又把包袱清了,只给两人各两个装满金银锞子的荷包,让她们在宫里见机行事。
“宫里会准备好给秀女的衣裳、首饰,我这是急糊涂了。”陆氏在宫里做了两年多女官,这些规矩怎会不知?她这是关心则乱,一时乱了阵脚而已。
“到了宫里切记不要慌张,无论待谁都和气些,哪怕是洒扫的小宫女、小太监们,也不要吝于打赏。圣人治下宫禁森严,咱们也不求封嫔封妃,只要能平平安安出来就行。”就算是最坏的结果,圣人是给自己选妃,可历来宫妃入宫,最高者不过嫔位,还是效仿前朝旧例册封的九嫔。
如今九嫔俱已缺位,陆氏是担心,万一圣人听信谗言,重新册立九嫔,以求子嗣。自家着实显眼了些,别到时候填了这个坑。
陆氏对选秀的事是极不热衷的。莫说圣人如今已是年过七旬,就算是往前数三十年,圣人正当壮年那会儿,陆氏也不会同意送女儿入宫选秀。圣人和先皇后伉俪情深,只是圣人还是太子那会儿,还是太子妃的先皇后久无生育。夫妻多年未有子嗣本是常事,可换到皇家里,就显得不那么好了。
先圣人为儿子选了一位太子良娣,一位太子才人。总要看到太子有子嗣,先圣人才能安心。那时节距离太子成婚,也才刚过三年。
最后还是先皇后诞下长子,先圣人这才满意。等到当今圣人登基之后,群臣又请圣人为国本计,再广纳妃嫔。整个后宫只有先皇后和敬妃各有一子,另有两个宫妃身怀有孕,只是还没诊出来。从那时候看,圣人膝下确实单薄了些。
若从如今看,自然是群臣所请更合乎情理,九嫔便是那时候册立的。九嫔中确有子嗣者,不过大多夭折
,只有谦嫔所生临清公主,活到成年出嫁。
陆氏念叨一阵子,又给亦真和亦安各一个塞满银票的荷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个后手也是好的。”这叠银票里最大的是一百两,最小的是五两,厚厚的一沓,同样塞满了荷包。总数不会少于三千两,寻常人家给姑娘置办嫁妆,也用不了这么些银子。
亦安当时就推了,“宫里选秀,怎么会让带这些东西进去,母亲且收着吧。”按照亦安对选秀的猜想,入宫前应该会检查秀女带的东西吧?虽然这些秀女身后各有家族,不会带犯忌讳的东西入宫。可架不住规矩在这里,总要检查一遍的吧?
亦真也推拒不要,她已经让伯母操心这么多年,怎么还好意思拿这些。
陆氏却很执着,“你们没在宫里待过,虽然圣人治家严明。可到底不是先皇后在世的时节,谁知道宫里如今是什么兴头?拿着这些,也好有个应对。”陆氏的想法是,自家好歹也是大族出身,家里官位又高,就算宫里有那就起子见钱眼开的,也不至于全都拿了去。这样的人在宫里待不长久,圣人身边的焦掌印就从来没有收过外官孝敬。
亦安抿抿唇,换了个话题,“母亲不若讲讲您当时在宫里的见闻?我和真姐姐也不算两眼抹黑入宫去。”亦安提起这个是想让陆氏分分神,亦安看出来陆氏这是有些慌神了。
除过当年文妙真人一事,陆氏从出生到现在,可谓是顺风顺水。只有当年母亲离世,文妙真人修道,让陆氏慌了手脚。
陆氏听亦安这样说,果然把心思转移到这上面,“是了,你们没去过宫里,难免不知道,当年……”陆氏便说起她当年在先皇后身边做掌诏女官时的事来。
亦安以前也只是知道陆氏曾经在宫里做过女官,像今日这样详细地听陆氏讲当年的事,还是头一遭。
陆氏没有把在宫里当过女官的事当作谈资,素日里也鲜少听她提及。亦安这一提,倒让陆氏回想起当年的情形来,果真放松下来。
没过多久,秀女入宫的日子定下来。不同于清白人家里还要挑拣好了再往宫里送,名册里的官员、勋贵之女,是不用挑拣的。凡是父亲官品到位,自身年龄又合适,便能直接入宫。
入宫的日子定在十一月一十五,临近年关的日子。也就是说,亦安这些秀女们注定是要在宫里,度过崇元三十九年的除夕了。
这一日,亦安和亦真早早打扮齐整,亦宁等一众姐妹强作欢颜相送。宫里或是为了显示对官员之女的重视,特意派了车来接。在宫里人面前,是不能露出悲伤之色的。
顾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媳,亲自出府送了亦真亦安。顾老夫人看着两个孙女儿,对亦真能否中选并不担心。若是圣人还像当初那样厌恶文妙,亦真必不会中选。随后顾老夫人目光转向亦安,心里不无忧虑,五孙女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稳重了。就算选秀对她来说也是一三十年前的旧事,可顾老夫人也知道,亦安这样的性子,恰好是宫里看重的。
即便今日是入宫参选的日子,亦安面上
神色依旧沉稳,不是强装出来的镇静。亦安这样平静,不过是在赌,圣明如当今天子,是不会在人生最后一段时光里,平白让史书里添上这样一笔。
不止是亦安,包括顾老夫人、陆氏,凡是见过圣人,在圣人治下生活了几十年的百姓。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会在人生暮年再度选秀。
“请诸位夫人止步,我们这就带贵人们入宫了。”来接人的宫女比亦安大不了几岁,行止间却很有规矩,面上丝毫看不出来变化。
还没入宫参选,亦安和亦真就已经是“贵人”了。
说完这句,两人没有和顾老夫人以及陆氏、彭氏多言,转身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往宫里赶。
陆氏连打点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看着马车驶出亲仁坊。幸好真姐儿和安姐儿身上带着荷包,不愁没东西打点。
事实上刚在马车上坐了一会子,亦安就抽出事先预备好的银票,笑着递给两个宫女。
“劳烦姐姐们跑这一趟,请姐姐们买点心吃。”一旁的亦真也摸出银票来。这是亦安早先与亦真商议好的,只要她拿出银票来,亦真也跟着拿。
两位即将晋升为女官的宫女连看都未看,直接道,“贵人客气,还是把东西收起来吧。”来之前穆尚宫嘱咐过,不许收任何秀女的财物,若是被她发现,明年年初的考核,就等着落第吧。
宫女们也是有晋升渠道的。譬如小宫女们,在内书堂识字后,便会分到各局做事。亦或者经过宫正司考核,成为女秀才,这样会比一般小宫女晋升快些,也更容易做有品级的女官。
来接亦安的这两位便是宫正司的,在穆尚宫手下做事。若是能顺利通过明年的考核,便能成为最低品级的女官,能领一份俸禄。
在这个时候,两人自然把穆尚宫的嘱咐奉为圭臬,别说收下银票,就连宫里的只言片语,一丝也不肯从嘴里露出来。
说得没两句话,亦安便知道这个突破口是打不开了,只能收起银票。这还是亦安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银票也有不好使的时候。
宫里规矩就是大……
马车平稳地行驶到宫门口,亦安等人虽是官员之女,但自身没有品级,在宫门前只能下马车步行。像舞阳长公主那样,马车直入皇城的,还是少数。
皇城开了侧门,宫女们导引者亦安和亦真入门,两侧的禁军将士目不斜视,好似亦安和亦真根本不存在似的。
亦安目不斜视,一路跟着来到一处宫室。两个宫女转身,对亦安和亦真道,“还请贵人入内,入宫前还需查验身上有无利器。”别说,今日亦安姐妹一人所戴的首饰,就连当初先皇后御赐的簪子,都是圆头的。
“这是自然,辛苦两位姐姐了。”虽不收礼,好听话还是要说的。
亦安和亦真跟在两人身后入内,就见两位红衣女官坐在正堂。后来亦安才知道,这里原是掖庭,是秀女们入宫的第一站。
及至近前,亦安发现两位女官都有些上了年纪的模样。不
等亦安细想,两个宫女便上前回话,“回禀尚宫,文妙真人之女、礼部白侍郎之女已到。”文妙真人这个不在朝的一品,排在白成文这个实权三品之前。
亦安眼见那位面容严肃的红衣女官挑了挑眉,然后轻轻颔首。
“请两位姑娘入内查验,稍时再出来诊脉。”意外地,穆尚宫面容虽然冷了些,但语气还是平和的。另一位面容温和的女官没有说话,面前的长案上摆着一个软枕。
诊脉?没听说过宫里选秀要先诊脉的啊?亦安一愣,便跟着宫女查验去了。
查验的过程很快,宫女们动作很轻,也很利落。
“无夹带之物。”查验完后,便有女官登记上册。摸到了荷包却没说什么,也没让打开瞧,意外地宽松。
随后出来,穆尚宫让亦真和亦安在另一位红衣女官面前依次落座,由其诊脉。
“这位是宋尚食,颇通医术。”宫里选秀,也不会要身子不好的。亦真还没什么,亦安心里咯噔一下,她身上有什么毛病,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这要是被查了出来,刚进宫门就要出去不成?
这却不是件喜事了,虽说能躲开选秀,但你头一遭就被宫里斥了下来,又是身上不好。自己以后的婚事不必说,还会连累其余的姐妹婚嫁。
亦安一向同姐妹们处得好,平时从来没有红过脸,有说有笑过了这么多年。若是为她自己连累几个姐妹,这心里怎么过得去?亦安自家对婚事的态度其实并不看重,可架不住这个时代的女子成亲就是第一次投胎。虽说有条件的能多投两次,可要是连投胎的人家都不能挑拣的话,那就只有赌未来丈夫的品性如何了。
陆氏还以为入宫选秀是件苦事,盼着亦真、亦安落选。却不想亦安这会子就盼着这位学艺不精,不要瞧出来什么才好,让自己平平稳稳先入宫再说。
可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宫里有年纪的女官,哪个没有两把刷子。
亦安这会子还能站得住,纯粹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倒了下去,连累的就是一家子姐妹。咬着牙也要撑住,面上神色也没有波动。
先坐下的亦真,亦安在她身后。穆尚宫不经意间打量亦安一眼,旋即被她发髻上的簪子吸引了目光。穆尚宫对文妙真人的女儿实不在意,所以才会把眼神往后稍稍,不想一下子就瞧中了亦安头上的簪子。
到底是宫里时兴过的样子,穆尚宫近前略看了看,便对亦安道,“你是陆掌诏的女儿?”不是穆尚宫记性好,是因为亦安那枚簪子上的御赐掌诏女官陆临溪字样,刚好露了一部分在外面。
“是。”亦安此时满心想着一会子的诊脉,不敢多言,只回了个是。
穆尚宫语气里多一分温和,虽问过这一句只点点头,到底不像之前那般无视亦安。
“姑娘身体康健。”宋尚食诊过脉,对一旁负责文书记录的女官说道,女官顺势记录。
此时只有亦真和亦安两人在这里,在两人之前到的贵女,已经被安排到别的地方休息去了。
亦真起身,把位置让给亦安。
亦安稳了稳神,上前坐下。
“姑娘把手腕搭上来就好。”宋尚食面容温和,语气也极和气。
亦安依言把手腕放上去,极力控制心绪,放缓心思。
宋尚食搭上脉,片刻后,目光陡然看向亦安,似有精光乍现,旋即隐之。
亦安心里冷汗都快下来了,轻声问道,“敢问姑姑,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现在亦安反应过来,便是诊脉,用得上尚食女官亲自出马?在太医院随便拉个太医都能干的差事,何必动用先皇后的臂膀?
陆氏给亦安讲过宫里的人事,现在的六尚女官加上穆尚宫,俱是先皇后时期的老人,一直在宫中做供奉。
不料宋尚食缓缓对亦安摇摇头,目光很是满意的模样,“姑娘的身子十分康健,不必多虑。”宋尚食看向亦安的目光,就好像看见一株刚好长在眼前的百年灵芝,只等时机成熟,便能收获果实的模样。
亦安一时拿不准这位是心怀善念,给参选的姑娘留一条退路,过后再刷下去。还是学艺不精,压根儿没诊出来?再或者是闻老先生的药吃了这些时间,已经有所起色?再不然就是对亦安有所图谋,才没说出真相。
可亦安身上有什么好值得宫里图谋的呢?若说身份,勋贵女儿家里可是有爵位的。亦安父、祖虽皆是高位,但到底没有丹书铁券炙手可热。
宋尚食足足摸了亦安的脉半刻钟功夫,这才将人放开。对穆尚宫点点头,宋尚食便再次闭目静思。
随后宫女们引着亦安两人到偏殿歇息,这里已经有了人。秦首辅的孙女,秦珂。
父亲官品在三品以上,且又适龄的女孩儿本就不多。要么已经出嫁,要么年岁还小。
除了秦珂外,慎国公的两个女儿也在。
秦珂、徐沅姐妹与亦安两人见过礼后,便坐在一处说话。
几人面色都还算平静,没有初入宫闱的惊慌失措。
“这回选秀还有诊脉,真是不同于往常,也不知是个什么路数。”看来不止亦安一个人觉得怪异,徐沅也不甚理解。
“或许是怕选了身子不好的进去,天家觉得晦气。”以往不是没出过这种情况,刚选的王妃不过一个月光景,竟然无声无息地过世了,连大婚礼都没办。
不过秦珂说这话,心里到底是有些怨气的。祖父身为首辅,不得不做个表率,自己便入宫来了。
徐沅和亦安对视一眼,然后安慰起秦珂来。若是秦珂这话传出去,不大不小,也是个晦气。细论起来,秦珂这话里有一丝刻薄天家的意思在。
不多时后,陆陆续续有几个贵女依次到偏殿历来。都是家里有爵位的,官员家的女儿很少。
亦安不知道的是,自从宋尚食给她诊过脉后,对后来的女孩子,便没有那么上心了。
文武百官和勋贵外戚,适龄的女儿放到一起,也不过三十出头,其中有权有势的只有一小半。有些家里只剩块铁券的勋戚,实指望着这回
选秀,自家女儿能出人头地的。
等到所有姑娘聚在一处,穆尚宫便一个人过来,对亦安等人道,“请姑娘们随我来,住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本朝掖庭是只给宫女住的,即便是选秀,秀女们也另有住所。
给秀女们住的地方叫甘露殿,亦安被分在东配殿,和她一起的是亦真、秦珂和徐沅姐妹一人。
等民间女子入宫后,估计会另选宫室供其居住。
就在陆氏为亦安姐妹悬心的时候,宋尚食在给所有姑娘诊完脉后,马不停蹄直入太极宫。
“恭喜圣人,有位姑娘极合陛下心意。”原来安排宋尚食给参选秀女诊脉的,正是圣人。
圣人不意真有此人,问道,“是哪家姑娘?”
宋尚食回禀,“是白侍郎家的女儿。”正是亦安无疑。
听到是白侍郎之女,圣人面色几度变幻。不是不满意这个人选,而是在想,真的有这样合心意的人选?
焦清跟了圣人几十年,如何猜不出来圣人心里在想什么,忙道,“这是上苍都在庇佑君上,可巧有这样一位合心意的。”
圣人既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必然要把此事安排周密。宋尚食师承祖父宋老国手,医术自然没得说。焦清又是全程参与进来,自然也知道一部分。
“当真这样?”圣人想的是,若他真得天佑,怎么妻子、儿子和孙子,此时都不在身边呢?
“此乃天佑陛下。”宋尚食忙将亦安的身体状况细细说了。
“能够参选的秀女之中,只有这一位,是养而不生最合适的人选。”宋尚食不是没诊出来,甚至她连亦安正吃的药是自己师兄开的都诊出来了,只是没说实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