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中忽然死寂。
岑副将与那几个谭应鲲的亲卫皆惊异地望向细柳,如今燕京的那把火越烧越旺(),大有蔓延西北之势■()■『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纵然他们私心谁也不想大将军回去,却也依旧被这女子一番离经叛道的言辞给吓了一跳。
惊蛰早习惯了细柳的语出惊人,他见这军帐中气氛陡然凝固,便连忙找补了两句:“所谓话糙理不糙,谭大将军忠君爱国,可奈何也不能将自己的这副赤胆忠心硬剖出来给君父看啊?真剖出来,人也死了,还是憋屈死的。”
那岑副将剑眉一拢,想了想,说:“大将军统领西北全境兵马,这么些年来,若不是陆证陆公在朝廷上撑着,不知多少人担心您勇略震主,想着给您扣些不忠的帽子,如今陆公走了,又是郑阁老在燕京撑着,可如今朝廷里是风声鹤唳,皇上偏信奸佞,便是郑阁老与蒋阁老也挡不住皇上的这道谕令,皇上这是哄着您回去,若您真回了燕京,等着您的不定是什么呢……”
“咱们跟达塔人打了这么久,如今他们方露颓势,若此时您回去了,朝廷再换一个大将军过来,这一来一去,多少战机生生贻误,咱们咬着牙生啃下来的优势,也许瞬息便没了。”
“咱们在陇坡布防,不就是想趁着达塔人没喘过气,一举攻下万霞关吗?”
岑副将说着,复又抱拳:“大将军!万霞关是咱们大燕的!万霞关的子民还在受达塔人奴役!无论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他们那些蛮夷从未更改过他们骨子里的傲慢,当年万霞关失陷,十二万燕人百姓死于他们的屠刀之下,只剩下关口几万燕人沦为他们的奴隶,大将军……您不是说,万霞关遗民还在盼着我们吗?”
细柳听着岑副将这番话,手不由握紧腰侧刀柄。
谭应鲲依旧端坐椅子上,眼底神光微动。
“不管皇上在不在乎他们,也不管朝廷里有多少人忘了他们……大将军,您不是说,咱们得记着他们吗?”
岑副将沉声说道:“咱们方才扭转两国战局,难道要眼看着良机错失,要让咱们的国土还踩在他们那些蛮夷的脚下?”
岑副将的声音越发激烈,谭应鲲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他身上的盔甲碰撞几声,发出森冷轻响。
“好了岑佑德!”
他抬起锐利的双眸,神情沉冷:“老子说过什么老子没忘!用不着你来提醒!”
这时,军帐一声号角响起,四方角上几个瞭望台紧接着吹出更尖锐的号角声,一时响彻整个博州大营,谭应鲲与岑副将等人闻声俱是脸色一变,一名亲卫立时掀开毡帘出去,只见营门口数名斥候策马入营,大声嘶喊:“敌袭!”
“陇坡敌袭!”
亲卫才转身要回禀,却见谭应鲲掀开帘子出来,头上甚至已经戴好了头盔,岑副将与细柳也走了出来。
清晨的博州大营,不见慌乱,唯有整齐肃穆的守兵们在青灰的天光底下,静默地望向他们的大将军。
这是谭应鲲多年训练有方的结果。
()此军营地处博州城外,是谭应鲲为博州城设立的最后一道防线,乃是后方所在,另有几大营分守浓河,羊山,而更多的兵力则在与万霞关隔原而望的陇坡,与达塔大军对相峙。
“波穆尔怎会突然发起突袭?”
波穆尔便是达塔主将的名字,岑副将拧着眉头,看向谭应鲲。
木架子架着的火盆烈焰冲天,映照谭应鲲肃穆的神情,他招来亲卫牵马,随后朗声道:“传令浓河,羊山大营二位统领,警惕敌袭!”
“是!”
传令兵大声应和,随即军营四方角几个瞭望台鸣镝齐发,整整二十一发,这便是西北大营迅速传递给浓河大营,羊山大营的警惕信号。
谭应鲲很快上了马背,见岑副将也要跟来,他便立即说道:“天惠,你我都知道,波穆尔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主将,若不是深思熟虑,他绝不会轻易动手,你不要跟我去陇坡了,你现在就去浓河。”
天惠是岑副将的字,岑副将抱拳领命,却又抬头:“那羊山呢?”
谭应鲲才要说些什么,却听那道女声落来:“大将军若信得过我,我愿去羊山。”
谭应鲲看向那个女子。
自细柳来到博州大营,她虽未真正涉足前陇平原的战场,但她却比他的斥候还要灵敏,领着她那帮人策马出去,总能准确地探到达塔人的动向。
“那就拜托姑娘了!”
谭应鲲也不多犹豫,将自己的令牌扔给她道:“羊山大营的王统领你见过,你去了给他看这个就是!若有异常,千万来报!”
“大将军放心!”
细柳见惊蛰飞快牵来了两匹马,便立即翻身上马。
岑副将拉住缰绳,转头对近前的任千总嘱咐道:“任松,守好大营,不可松懈!”
任千总本是岑副将麾下,他闻言立即俯身抱拳:“是!”
一时间,数匹战马踩踏烟尘,冲出营门外去,又分为三路,各自往各自的方向疾驰而去。
博州大营安静下来,守兵依旧肃立,保持着十分的警惕。
那名留着八字胡的副尉看任千总仍在望着营门口飞扬的尘灰,他转过脸,那军帐前仍立着两个玄衣男子。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风沙几乎快要擦破人的脸庞,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与云雾交织成神秘的景色,细柳与惊蛰并辔疾驰,两千帆子紧跟其后。
突兀的竹哨忽然响起。
尖锐的声音绵长极了,细柳一拽缰绳,马儿L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停下来,惊蛰与一众帆子都与她一同回过头去。
只见远处一点黑影如墨,越来越近,逐渐显露出那马背上的人的真容,他近了,便立即拉拽缰绳停下,下马跑到细柳面前俯身作揖:“山主!鱼上钩了!”
惊蛰一手摸着马鬃,闻言不由挑眉:“细柳,咱们这些天不给吃,不给喝,卯足了劲折腾阿赤奴尔岱,终于是钓着这条大鱼了!”
这几天夜里,几乎整个博州大营的守兵
都听过那军帐中的囚犯扯着嗓子干嚎惨叫,他们私底下都将细柳唤作女修罗。()
议论她这位东厂出身的女千户,刑讯的手段多得很,说不定是在军帐里剐那蛮人的皮肉玩儿L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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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有人作赌,看那蛮人被剐多少刀才会咽气。
“他们往哪儿L去了?”
细柳问那帆子道。
那帆子神色有些怪异,如实说道:“他们……也是往羊山的方向,只不过避开了这条道,估计是怕与您撞上。”
“什么?他们也去羊山?”
惊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羊山有王统领驻守,他们哪有机会从那里跑?”
寒风呼啸,吹起细柳耳边的浅发,她神情凝重许多:“谭大将军与波穆尔是老对手,他了解波穆尔,波穆尔忽然发起突袭本就反常,若阿赤奴尔岱可以从羊山逃脱,那么羊山那边就不简单了。”
她立即道:“你去陇坡,传信给谭大将军!”
“是!”
那帆子领了命,立即骑马转身跑了。
细柳心中一直突突地跳,她不多作停留,领着惊蛰与一众帆子迅速朝羊山方向赶去。
羊山如其名,山廓似羊,陡峭险峻,羊山大营便是驻守于羊山之下,防备达塔人,此时羊山大营瞭望塔上连发十九鸣镝,整个大营的守兵都倾巢而出,在羊角岭与突袭的达塔蛮人正面交战。
号角连声,响彻周天。
“放!”
传令兵一挥旗,万箭齐发。
达塔骑兵匆忙抵挡,不少箭矢正中马身,战马倒地,嘶鸣不断,两方奋力拼杀。
“狗娘养的蛮子!来啊!给老子杀!”
王统领浑身都是蛮子的血,显然是杀红了眼,他扬起手中长刀,一声令下,所有兵马尽随他杀去。
士气,因为将士们的震声呼喊而有了具象的表达。
细柳赶来羊山不见王统领,羊山大营中只剩几百守兵与一些伙夫,她招来一名将士,将谭应鲲的令牌给他看了,也不等那将士抱拳行礼便抓住他衣领子:“达塔人来了多少?”
“我等奉命留守大营,并不知晓羊角岭的境况。”
那将士说道。
细柳拧着眉松开他,忽听一阵竹哨声响起,她立即看了身边的惊蛰一眼,一时间,惊蛰与两千帆子全都奔出羊山大营。
日光冲破淡薄的雾气,在天边显露炽烈而盛大的真容,一行两百来人簇拥着骑在马背上的两人循着一个方向疾驰。
为首那人身着朱衣黑甲,身形高大,他眼见并辔而行的人身子一歪,便立即扶了他一把:“岱王子,小心!”
阿赤奴尔岱从汀州到西北这一段路上可谓生不如死,那个燕人女子像关野兽一样将他关在一个逼仄的铁笼里,他原先健壮的身形已经消瘦许多,一头微卷的头发参差不齐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像一头病歪歪的苍狼,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锋利。
“你是我看的最顺眼的燕人。”
()阿赤奴尔岱看着他,嗓音沙哑极了:“等回到王庭,我会让你入赤敦部,没有人可以轻视你。”
赤敦部,是阿赤奴尔王族最忠诚的亲卫队,一般只有达塔人才可以入赤敦部。
“多谢岱王子,”那人脸上却没有多少欣喜之色,他仍旧有些愧疚,“这几月那细柳看您太紧,我看您受苦,却一直不能救您脱离苦海……”
“没关系。”
阿赤奴尔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多个日夜,他栖身于狭窄牢笼,路上,他在人事不省的时候便被那个燕人女子废了所有的内力,浑身的骨头都像被震碎了一样,没有一日不痛,长时间被迷药控制,他快分不清日夜,脑子总是疼。
作为阿赤奴尔王族,他的尊严被燕人踩了个粉碎。
这让他痛不欲生。
可是,阿赤奴尔岱深深地嗅闻了一下风中的味道,大燕的味道令他厌恶,他想念格努山的花香。
他纵然骄傲,却并不会因尊严毁灭而轻易去死。
越是这样,他越是要活。
“我要活着回到王庭,回到格努山,”阿赤奴尔岱望向远方起伏的山脉,他眼中逐渐被无边的杀意笼罩,“我会重新来过,我会亲手折断那个燕人女子的傲骨,我会让他们全部都成为腾格里花园里的花肥。”
忽然,轻微的银饰碰撞声响起。
阿赤奴尔岱眼底的森寒骤然一滞。
这一瞬,竹哨声此起彼伏,马蹄声渐紧,两千玄衣帆子自马背上飞身而来,他们要跑却来不及,一名紫衣女子忽然落去他们前面,她腰间两侧是一双短刀,银色的腰链轻轻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王子!您快走!”
那身着朱衣黑甲的男人抽出辔头侧边的长刀,借力跃下马背,扬刀朝细柳杀去。
细柳却并没有要抽刀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右手掌中聚气,刀锋朝她面门袭来的瞬间,她一个侧身,一掌正中那人胸口。
那人后背擦着地面划出去,惊了阿赤奴尔岱的马,马儿L扬蹄嘶鸣一声,一蹄子又飞快落下去,正踩中他肩膀。
那人睁大眼睛,剧痛使他后背紧绷,忍不住叫喊出声,却又涌出一嘴血来。
惊蛰领着两千帆子很快将他们这一行人团团围住,细柳走上前去,看向马背上的阿赤奴尔岱:“看来你回不去了。”
阿赤奴尔岱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阴翳地盯着她。
她看向一手撑在地上,勉强坐起身的那人:“任千总,我很好奇,你到底因何要救一个蛮人?你知道他是阿赤奴尔王族?”
此人,正是博州大营,岑佑德手底下的千总任松。
任松闷咳几声,咳出血来:“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你可知通敌叛国是重罪?”
细柳冷声。
“什么重罪?”任松捂着生疼的胸口,抬起头来,“不过诛九族而已。”
面具撕破,此时此刻,什么都遮掩不住
,也不必再遮掩了,他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和善地笑,整张脸显得便有些阴郁:“可我早就没有九族了。”
“十来年前,江州大旱,多少人活不下去,卖完田地,又卖儿L卖女,我爹娘无论如何也不肯卖我,他们卖完地,又卖了他们自己,给乡绅老爷当牛做马却还是饿死了,我妹妹熬不住饿,跳河死了,一个整个村的人,除我以外,都饿死了……你们上哪里找我的九族?”
任松嗤笑:“黄泉地府吗?”
“朝廷难道没有赈灾?”
惊蛰皱眉。
“赈灾?”任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地都成了那些乡绅们的了,遭灾的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赈灾的银子一半入了官老爷的口袋,剩下一半成了那些乡绅老爷们的,至于我们这些人,谁听见过一声赈灾银的响儿L呢?”
“他们不在乎我们这些人的命,朝廷也根本不在乎!我们生来就是是低贱的蝼蚁!”任松在西北装了很多年,压抑了很多年,惊蛰不过一句话,便点燃他暗藏于胸多年的疯狂怨恨,“我求他们,我求父母官,也求乡绅老爷,他们明明可以分出一点来,哪怕只是一点东西给我,给我们一村的人,那么多人也不至于死!可他们就是不愿!他们只会嫌我脏了他们的门槛!”
任松忘不了满村的死尸,他们狰狞的死状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妹妹漂浮在河上的尸体还睁着眼,他从来没有忘过。
他看向马背上的阿赤奴尔岱:“我也快饿死了,可是岱王子给了我肉干吃,朝廷不救我,岱王子救了我。”
“大燕已经烂透了,我为何还要效忠这样一个朝廷?”
任松赤红着眼:“我恨不得它死!”
细柳怔了一瞬,也正是这一瞬,任松忽然暴起,一个腾跃朝她杀来,惊蛰反应很快,一枚飞刀飞出去,正中任松的肩头。
他重重摔下去。
“快!押住他!”
惊蛰对帆子下令。
羊角岭上激战正酣,羊山大营的几万将士宛若流墨般在无边的风沙里与达塔蛮人正面相抗,鸟铳漆黑的管口略微上抬,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将火绳点燃,“砰砰”声接连不断地响了一阵,或打中敌军的战马,或炸破敌军胸口。
烟尘四起,几门大炮卡在泥泞地里过不来,那是达塔蛮人最怕的利器,但惧怕并不会使他们退却,达塔骑兵反而趁此机会以弯刀开路,意图撕开一个破口去堵他们的炮口,王统领手中长枪枪头捅穿面前一名达塔骑兵的胸膛,撤出回头,他嘶声下令:“火炮!快!”
电光火石,达塔骑兵方才撕开破口,铜炮旁的将士奋力一挥旗,操纵铜炮的将士点燃引线,很快,闷雷巨响炸响在这片山岭。
血雾与尘沙混合成浑浊的天色,火炮炸得人与马血肉横飞,常跟在王统领身边的一名副尉好不容易拼杀至王统领身边,他手中一把长刀砍中过达塔骑兵马背上的护甲,沾满血的刀刃已有了大大小小的豁口:“大统领!这些达塔人怎么越杀越多?”
王统领健硕的臂膀挥动长枪将一名达塔蛮人挑下马背去,副尉立即上前一刀扎穿了他,王统领放眼望去,只见前面山坳尽头又有大量身穿皮甲的达塔骑兵压过来,王统领心内一沉:“铜炮开路,摆阵!”
又是一阵炮火连响,空中满是火药的味道,巨大的尘灰使这片山岭中密密麻麻交织的人影都变得浑浊,达塔骑兵被连炸两番却仍不知退,他们嘴里用达塔语高呼着“腾格里”,竟硬生生又从燕人的军阵中撕开一道口子,他们有的摘下马鞍上的沙袋扔向炮口,有的则跃下马背几步上去捅刺负责点火的燕兵。
燕兵很快合围过来,达塔骑兵分成两路在马背上射出箭矢,但很快他们被燕兵越压越紧,眼看他们就要被挤得离铜炮越来越远,一名达塔蛮人竟然飞扑上去,用自己和沙袋同时堵住一个炮口,那燕兵点燃的引线来不及灭,轰然一声巨响,铜炮炸膛,数名燕兵被炸了个粉碎。
一门铜炮炸膛,更炸燃了达塔蛮人的士气,他们更加疯狂地扑向燕兵,意图故技重施,铁了心要毁掉这些燕人早前从西洋那边学过来的铜疙瘩怪物,这场战争的中心顿时变成了铜炮之争,王统领下令鸟铳与箭矢齐发,却抵不住达塔蛮人后方又一批增兵上来,两方都已经消耗许多,但燕兵却并无增补,战场形势很快由优转劣。
炮火轰鸣,达塔骑兵用他们填命炸炮的变态法子再度靠近铜炮,燕兵想要将几门炮往后撤,却陷于泥淖,一时拖不出。
这时,中间一队达塔骑兵由左右两路人马掩护,冲在最前端的达塔骑兵与燕兵相互消耗了几条性命,后面的达塔蛮人又迅速冲上去,奋力将沙袋扔向漆黑的炮口——
忽然“呲”的一声。
一把短刀刺破血雾飞来,穿透沙袋,细碎的沙子散开来,一道紫衣身影迅捷如风般掠来,她一脚踩中那达塔蛮人的脑袋,使他前额骤然抵向炮口。
才射出过□□的炮口温度尤其滚烫,那达塔蛮人整个前额乃至眼睛都被烫得血肉模糊,禁不住嘶声惨叫起来:“啊啊啊!”
细柳翻身收回短刀,借力而起的刹那,那达塔蛮人方才站直身体,她刀锋便利落地割破他喉管。
血花喷溅,细柳手中双刀一挽,旋身站上一达塔骑兵的马背,那蛮人回头,立即反身,手中弯刀朝她挥去。
细柳单刀往下一格,另一手刀锋压向他后颈,她招式之迅速,蛮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她一刀刺穿了颈项。
战马受惊扬蹄嘶鸣,细柳立即将那蛮人踢下去,一手挽住缰绳制住蛮人战马,调转方向朝蛮人骑兵队伍中杀去。
惊蛰凭借灵巧的轻功很快落来,抽出剑杀入人堆,两千帆子很快过来将铜炮前方要地占住,展开厮杀。
“大统领!”
副尉一边杀,一边望向那边,看见那身骑蛮人战马的紫衣女子独自穿梭于达塔骑兵当中,硬生生杀了条血路出来,他连忙大声喊王统领:“那是细柳姑娘!”
王统领长枪往前挑开几人,又往后一掼重击一蛮
人胸腹,这时方才抽空抬头,果然见那紫衣女子一双短刀杀得达塔骑兵当中竟然分开一条泾渭分明的道来,他哈哈大笑:“细柳姑娘你怎么来了!”()
细柳翻身躲开数把袭向她的弯刀,身姿无比轻盈地落去一名达塔骑兵的马背,那些弯刀骤然失了准头,竟齐齐捅向她身前的蛮人,她一把将死尸推下去,转过脸,炽盛的日光照在她脸上:“大将军命我前来助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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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
王统领长枪挑中一名蛮人,他大声喊道。
因细柳下了死令,两千帆子犹如铜墙铁壁般护住铜炮前沿的方寸之地,达塔骑兵攻上来,他们便合围成一道防线,使达塔骑兵不得寸进,一旦达塔骑兵被燕兵再度挡下去,帆子们便会立即开出一条道,铜炮旁的燕兵便趁此机会,一挥旗,引线燃,□□在接连不断的轰鸣声中落去达塔骑兵中间,炸响四方。
这些达塔骑兵一旦被点燃士气便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为代价推进战线,但此时这办法却不好使了,一时间,胸中的血气消磨,达塔骑兵竟然有些害怕起那些穿得像漆黑的浓云一般的帆子们,他们竟然有些不敢轻易靠近。
但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太久,山岭尽头的夹道上又有一批达塔蛮人压了过来,人影密如织蚁,铺陈而来。
细柳飞步上前,落至王统领身边:“陇坡果然是他们的障眼法,他们从一开始要主攻的便是羊山。”
王统领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杵,枪头的血顺着枪杆淌了他满手,他喘着粗气,道:“我早该想到的,这么不惜血肉的野蛮打法,根本就是波穆尔身边的那个登哥的路子!”
只有登哥手底下,才有这么多悍不畏死的精锐。
可达塔精锐竟然都来打羊山了!
那波穆尔假意攻陇坡,使的乃是声东击西的诡计!
西风猎猎,吹动细柳的衣摆,她举目一望,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压了过来,犹如汹涌的浪涛狠狠拍打而来,她握紧双刀,与王统领分一个往前,一个往后举步杀向波涛。
达塔支援上来的援兵很快重整了所有蛮人的士气,燕兵仅存的铜炮炸不尽这些增补极快的蛮人,弹药几乎都快空了,鸟铳更是早就没有火药了。
这应当是波穆尔最不保守的一仗,也许是几大战役达塔屡屡受挫后,激进的登哥终于说服了主将波穆尔,达塔人疯狂又猛烈地扑来,如同恶兽般,咬住燕兵血肉就死死地撕咬,绝不松口。
日光越来越炽烈,到达西北边境一天中最盛之时,但落在人的身上却分毫没有温度,远不如四周浓灰的烽烟来得灼人。
蛮人像是无穷无尽,前面的人死了,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扑上来,细柳衣摆血迹斑驳,但那都是蛮人的血,她喘息着,手中短刀还在滴血,那些蛮人将她围在当中,却一时间不敢靠近她。
见识过这个燕人女子恐怖的杀意,他们反而丢失了不要命的勇敢之心。
细柳擦了一把脸上的血,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吃下去,长久运气使用双刀令她双肋疼得剧烈,
()喘症隐有发作的迹象。
这时,她敏锐地闻声转身,只见一样兵器破空袭来,而不远处的惊蛰正背过身去架住面前蛮人的弯刀。
千钧一发,细柳连踩数人跃去,旋身一脚将那兵器踢开,她双足落下去,站稳在惊蛰背后。
惊蛰回过头,只见烟尘飘飞,达塔骑兵后方有一人踏马背飞身而起,稳稳将那兵器接住,他定睛一看,那竟是精铁制成的一杆长棍,长棍顶端则呈瓜形,上有尖锐铁刺。
赫然便是达塔将领爱用的兵器——骨朵。
惊蛰头皮一麻,这要是被猛锤一下子,那不得吐血三升?
细柳亦在看那人的兵器,随后又将目光挪到那人脸上,那是一个身形健硕的蛮人,他编着发辫,发辫上穿着金饰,生得一张国字脸,那双绿豆眼阴冷得像蛇。
“王庭之,怎么你们燕国如今女人都上战场了?()”
那蛮人扯着嘴角,眼睛虽是盯着细柳的,话却是对那王统领说的:“若在我们达塔十九部,女人都是用来放在帐中的。?()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那你登哥的老娘如今又在你哪个野爹的帐中?”
王庭之冷笑一声。
那登哥脸色骤沉,倒也不废话了,手握铁骨朵,一掌拍在马背上,战马嘶鸣扬蹄的瞬间他飞身朝王庭之杀去。
细柳割破面前蛮人的脖颈,抬头只看了几眼王庭之与登哥之间的过招,她便意识到这个登哥绝非只有行伍功夫,王庭之很显然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越逼越退。
“惊蛰,你自己小心。”
细柳转头叮嘱了惊蛰一声,也不待他应答,便立即飞步奔向人堆,惊蛰勉强回过头来,只见细柳杀开一条道,一个腾跃往前,手中双刀及时架住登哥袭向王庭之面门的铁骨朵。
王庭之后背都是冷汗,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紫衣女子,见登哥的贴骨朵一转,攻向她腹部,便忙喊道:“细柳姑娘小心!”
说着,他侧身往前以长枪挑刺登哥。
王庭之使的长枪乃是远攻兵器,而细柳的一双短刀则善进攻,两人便这么一远一近的配合,丝毫不给这登哥喘息的气口。
羊角岭一片血红,地面几乎被蜿蜒的血液浸透,不知多少战马与人相继倒下去,残烟仍在上浮,登哥身上被细柳的短刀划出数道血口子,但他却并未显露任何疲态,反而越来越兴奋,他以一种阴冷的目光在一招一式间注视着他们,很快,他迅速洞悉王庭之招式的漏洞,铁骨朵重击王庭之的胸膛。
王庭之重重摔出去,大吐一口血,那副尉连忙抵开蛮人的弯刀飞奔过去:“大统领!保护大统领!”
细柳无暇去看王庭之,她被登哥缠住,但她出招迅速,不漏任何破绽,登哥破不了她的身法,却并不着急,扬起贴骨朵不断发起攻击。
细柳双刀抵住铁骨朵,她手腕酸疼几乎麻木,虎口震痛,宛若撕裂,登哥的内力与阿赤奴尔岱一样刚猛,或许是因为他比阿赤奴尔岱年长的缘故,他的内力要更浑厚。
登
()哥感受到这个燕人女子寒冰般的内力,他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当他依旧笑起来:“难怪三王子会落在你手里,你的确很厉害,可是……()”
他话锋骤然一转:“本就是个女人,打了这么久,你应该不剩多少气力了吧?≦()『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下一刻,达塔蛮人的角声忽然响起。
登哥忽然抽出铁骨朵,翻身而起,也是此时,后方的达塔骑兵突然分道让开,露出后面躲在盾后拉满弓弦的弓兵。
角声陡然尖锐。
箭雨齐发。
细柳身边的数名燕兵中箭倒地,她以双刀抵开一道箭矢,登哥的铁骨朵却在此时袭向惊蛰,细柳立时抬刀去拦,铁骨朵却在顷刻间转了方向,重击她右肩。
与此同时,流矢从身后而来,刺中她肩后。
“细柳!”
惊蛰喊道。
细柳却竭力稳住身形,挽刀横劈向登哥,在他胸膛又划出一道血口子,箭雨忽止,惊蛰抬头一望,细柳与登哥掠身半空中连过数招。
登哥路数阴损,铁骨朵专攻她伤处,细柳右肩受伤,右手不够灵活,她连刺登哥肋下,登哥侧身一避,翻身而起,自上而下,铁骨朵的尖刺重碾细柳右肩。
细柳一手攥住铁骨朵,而登哥则握着贴骨朵一力将她往下压,她身形不稳,眼看便要往下坠去——
风声呼啸,一道白练如云般穿过重重血雾顷刻缠绕住细柳的腰身,将她往后一拽,登哥的贴骨朵落下去,在地面重重压出一个土坑。
他抬起头,战场上不少人也抬起头。
那白练收入一素衣女子的臂弯,她双手接住细柳,身姿轻盈地往下落,如天上的神女降世般,令人移不开眼。
“姨母……”
细柳怔怔地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光阴几载,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她依旧那么美丽。
玉海棠听见她这一声“姨母”,她那双冰冷的眸子低垂下来,像是在审视她颈侧的疤痕:“你竟然真的驯服了蝉蜕。”
毫无温度的语气,夹杂了一点微末的复杂。
底下登哥已经撕开了身上的罩甲,仿佛那东西限制了他满身偾张的肌肉,他赤膊拎着铁骨朵,玉海棠方才落地,他便扑杀过去。
玉海棠迅速放下细柳,她挽起白练,缠住登哥的铁骨朵,她虽身无内力,但身法却依旧缥缈卓绝,登哥一时竟碰不到她半片衣角。
细柳抓住机会,与玉海棠配合着攻向登哥,但登哥身上比阿赤奴尔岱那个王族血脉更有一种在战场上被血洗过的狠厉,他如一条冰冷的毒蛇,很会在招式间找对手的弱点。
玉海棠的白练缠住他一只臂膀,细柳立即往前刺向他的腹部,登哥很快换了手用铁骨朵挡下细柳的一击。
登哥浑身的蛮力几乎到了可怖的地步,他被玉海棠与细柳联合围攻,胸腹血红一片,但这种剧痛却令他浑身青筋鼓起,猛然一声暴喝——
他生生撕破玉海棠的白练,反过身
(),铁骨朵骤然压住细柳的脖颈,将她压倒在地,那铁刺划破细柳颈间的皮肤,眼看便要刺入咽喉,但细柳却无法摆脱他这身巨大的蛮力。()
惊蛰立即飞出飞刀,正中登哥臂膀,登哥吃痛松了点力,玉海棠的白练骤然绕住他脖颈,奋力将他往后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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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哥瞪大眼睛,一手抓住颈间的白练,脸色因为窒息而迅速涨红起来,另一只手中铁骨朵扬起来,擦过细柳的发髻,拂落一支发簪。
细柳迅速从沾血的尘土中拾起发簪,她几步往前,在登哥还没能来得及挣脱束缚的瞬间,她一簪子猛地扎入登哥的咽喉。
血液迸出,溅在簪头浑圆的珍珠上,又顺着珍珠滑落,沾湿银色的玉兔。
滴答,滴答。
登哥满眼的不敢置信被定格在他的瞳孔深处。
达塔蛮人似乎被这一幕镇住了,他们的登哥将军竟然死了!
残烟漫卷,日光耀目,整个羊角岭忽然静了片刻,也正是因为这一刻的寂静,所有人都感受到地面的震颤,铁甲撞击的森冷之声越来越近,一阵又一阵地敲击着羊角岭众人的心跳。
“大将军!大将军来了!”
“大将军来了!”
不知道燕兵中谁先喊起来,接着便是越来越振奋的嘶声力竭:“大将军来了!”
来的不止是大将军,还有十几万博州大军。
他们犹如黑云般密密麻麻地压过来,达塔蛮人顿时慌忙撤退,羊山大营的燕兵们顿时精神大震:“为王统领报仇!”
他们声似震天,跟随十几万大军声势浩大地追击过去。
马蹄踏过满地死尸,谭应鲲一眼看见血海中那副尉抱着重伤的王统领,便立即道:“快带你们大统领回去!”
那副尉领了命,赶紧叫上两个将士跟他一块儿L带着王庭之返回大营。
帆子们聚集到细柳身后,他们个个浴血,手中的刀剑都多多少少有了豁口,谭应鲲拽着缰绳,对细柳道:“陇坡的人摆开阵势,便不像是波穆尔的手笔,波穆尔一定在这里!”
情势紧急,再没有多说的功夫。
羊角岭前面是一座巨山,山中劈开一道羊肠峡谷,山势不可谓不险峻,中间窄道深邃,天光入道,则似一线。
但山崖石壁光滑,没有埋伏的余地,大军越过夹道,一路追击蛮人,再往前,便是蛮人心爱的宝地——锦屏山。
锦屏山属于万霞关,最初是大燕开采的一座金矿,自万霞关失陷,锦屏山金矿也落在了达塔蛮人的手里,他们起初没有开矿的本事,靠着从大燕抓去的擅长寻找矿脉的工匠近几年才逐步开始开采锦屏山金矿。
大军逼近锦屏山,那些蛮人惊慌失措地往前跑,谭应鲲麾下博州大营的统领领兵追击而去,大军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锦屏山崖壁上分布大大小小的矿洞,那都是达塔蛮人取金不当而做的无用功,这时,崖臂上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撕裂的呼喊。
那声音很微弱,几乎淹没在
()大军如雷的马蹄声里,惊蛰眼尖,忽然抬手一指:“上面有人!()”
一时间,细柳,谭应鲲,甚至是玉海棠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往崖壁上望去,远远看去,那是一个衣裳褴褛,脸上脏得都看不清五官,他很老,瘦骨嶙峋的,就站在高高的崖壁上,努力地抬高戴着镣铐的双臂,嘴里不住地喊着什么。
“不要过来谭将军……?()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隐隐约约,细柳好像听见了。
谭应鲲脸色瞬间变了,他立即嘶声下令:“老何!不要再往前了!”
但几乎是在他话音才落,巨大的轰鸣声炸响,地面震颤,细柳亲眼看见崖壁上那个老翁的身形变得粉碎,伴随山崖间的碎石轰隆隆滚落。
玉海棠迅速扑向细柳与惊蛰,碎石砸过她后背,她喉咙涌上血腥。
惊蛰半张脸抵在尘土里,他看见鲜血一滴一滴落下来,他呆呆的,好一会儿L抬起头,不敢置信般,望向挡在他与细柳身上的玉海棠。
玉海棠却根本没在看他。
细柳连忙挣脱她的手,推开压在她身上的石块:“姨母!”
扬尘很大,呛得人心肺生疼,玉海棠撞见细柳眼中的惊慌,她像是愣了一下,随后摇头:“我没事。”
但前面锦屏山下,连带着博州大营的何统领,多少兵马都被埋在了山石之下,密密麻麻的人影顷刻不在了,只剩弥漫的烟尘。
“方才山壁上那是,那是……咱们燕人百姓,”谭应鲲身边的亲卫拨开谭应鲲身上的死尸,他红着眼望向前面空荡荡的一片碎石地,“何大统领他……”
若不是谭应鲲在羊角岭停下,此时率领大军走在最前面的,便是谭应鲲了,那么死的,便是不是何大统领,而是谭应鲲了。
谭应鲲一时间不知道达塔蛮人到底是疯了,还是真的将这一战当成了最后一仗来打,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甚至连锦屏山这个心爱的宝地也舍得。
波穆尔的局,非只是声东击西。
若谭应鲲人在陇坡,不来支援羊山,那么他便正好率领达塔大军碾压羊山,突破博州防线。
但若谭应鲲真的率领大军来援,那么他便用一整个锦屏山来换谭应鲲的命。
达塔蛮人,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准备了那么多的炸药,炸得锦屏山山体都倒塌下来一大片,此时山壁上仍有碎石不断滚落下来。
细柳找不到那个燕人老翁的尸骨,他死无全尸了,被达塔人的火药炸成了散碎的血肉,她甚至觉得他的血滴落在她的脸上。
她抹了一下脸,竟然真的有血。
谭应鲲来不及悲痛,他举起手中的银鳞□□,对身后十数万大燕儿L郎道:“万霞关子民在等着我们,何大统领他们亦在等我们报仇!儿L郎们!万霞关已经失陷够久了!今日,我谭应鲲便当最后一仗来打,不攻下万霞关,我谭应鲲誓不为人!”
“攻下万霞关!为何大统领!为万霞关子民!”
“攻下万霞关!为何大统领!为万
()霞关子民!”
“不报国仇,不收失地,势不还家!”
“不报国仇,不收失地,势不还家!”
大燕将士们饱含仇恨的怒吼声震动天地。
细柳爬上山壁,躲开碎石,梭巡四周,山壁上残存着血肉,残肢,他们不是达塔人,他们全都是燕人。
是被奴役的万霞关子民。
达塔人的火药用尽了,细柳在崖壁上朝谭应鲲打了一个手势,谭应鲲当即一声令下,十几万大军踏过乱石堆,奔向万霞关。
平原上,波穆尔骑在马背上,在他身后,是他静默的达塔大军,风沙中,波穆尔眯着眼睛眺望远方。
他在等一个消息。
这个过程实在太焦灼了,尤其是在听见锦屏山的巨响之后,他便迫切想要确定一个答案。
心里越是焦灼,便越是难耐。
终于,波穆尔看见斥候归来了,那勇士骑马飞快奔来,马还没停下,他便翻身下去,直奔波穆尔马前,俯身一手覆在胸口:“波穆尔将军,谭应鲲没有死!”
波穆尔等的死讯终究落空了。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下,满掌的汗溺在他手心,波穆尔闭了闭眼,他身边的亲卫小心翼翼道:“将军,我们是否禀报王庭……”
“禀报什么?”
波穆尔冷眼看向他:“你难道不知道那几个贵族部落有多恨我?他们恨我花了太多的军费,觉得钱财都进了我的口袋,如今我们的王也听信他们狭隘的言辞,这个时候禀报王庭,他们一定会让我退守,可是我一旦退守,那些贵族就会想尽办法让我回去受死。”
波穆尔肃着一张脸,他听见地面震动的声音:“若能攻下博州,王就会重新信任我,若是不能,我也绝不能忍受回去被那些狭隘的贵族处死,我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让我的骨,我的肉,都留在这里,向腾格里证明,万霞关是我亲手抢回来献给它的猎物。”
寒风呼啸着,如神鬼呜咽。
十几万燕兵很快出现在这片偌大的平原上,他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波穆尔的大军后方,远处的关隘工事乃是从前的燕兵亲手修建,砖瓦是万霞关的子民亲自用肩挑上去的,那时军民一心,共修工事防备外敌。
然而还是被外敌攻破。
但今日,他们要向达塔蛮夷讨回多年血债。
号角连声吹彻,两军嘶喊着交战,铜炮声接连巨响,像是天上重重砸下的雷霆,细柳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她只是本能地握紧手中的短刀,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想法,她用蛮人的血,来洗她脸上那个燕人老翁的血,用他们的命,来赔何统领与那些被埋锦屏山下的将士们的命。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去的,她眼中几乎被血模糊,面前是几个陌生的燕人兵士的脸,他们闭着眼睛,身上还在流血。
血都流到她的身上。
号角声,厮杀声,刺痛着她的耳膜,日光从炽盛变得昏黄,风吹得她的脸很疼,惊蛰与玉海棠将她从
死人堆里挖了出来。
惊蛰一直被细柳保护得很好,身上没受多少伤,他背起细柳,声音含混哭腔:“细柳,你千万撑住!”
夕阳残照,照着地上血河蜿蜒,岑副将从浓河来援了,又是数万大军朝达塔蛮人扑去。
号角的声音吹得细柳脑子胀疼。
但她却紧紧地握着玉海棠的手,意识不清地一直唤“姨母”。
玉海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十岁以后成为细柳,便再也没有任何依靠,所以捡回记忆后才会对她这个姨母这样依赖。
玉海棠想要忍下眼眶的酸意,眼泪却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
谭应鲲与岑副将一经汇合,大军便往前势如破竹地推进,朝着万霞关去了,惊蛰与玉海棠则带着细柳朝相反的方向骑马疾奔回博州大营。
天色已经黑透了,军医被惊蛰急吼吼地拽着衣领子拽到军帐中,玉海棠点了一盏灯,那盏灯映着她惨白的脸。
军医哪敢扒开女子的衣裳给她看伤,有点扭扭捏捏的,玉海棠要了他的药箱,亲自脱下细柳的衣裳,她身上有擦伤,还有刀伤,血淋淋的,肩头还有被截断的箭矢没拔。
玉海棠看着她身上新旧不一的伤痕,像是有点发怔,片刻,她亲手拔了细柳肩头的箭矢,汩汩的血顿时涌出来,细柳薄薄的眼皮颤抖,睁起眼睛。
她动动泛白的唇:“姨母……”
“你难道是个孩子吗?”玉海棠的声音依旧冷淡,她用细布按住细柳的伤口,“还是你想提醒我,我骗了你,让你做紫鳞山的杀手,也不对你说你我之间的这层关系。”
“我只是想念姨母。”
细柳趴在枕头上,她的声音沙哑极了。
玉海棠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她像是并未听到这话似的,依旧冷着脸为她上药,包扎。
细柳几乎快要在剧烈的疼痛中昏睡过去了,但朦胧视线中,她忽然发现玉海棠替她包扎的手竟然在发抖。
她一下抓住玉海棠的手。
冷得像冰一样。
“姨母……您怎么了?”细柳竭力保持清醒。
军帐中只有一盏灯,就点在细柳的面前,而玉海棠的身后则是一片浓暗,惊蛰早就已经避出去了,此时这帐中只有她与玉海棠两人。
玉海棠依旧平静而冰冷地凝视她。
“……姨母!”
细柳的脸色忽然变了,玉海棠看着她这样,后知后觉似的,她挣脱细柳的手,抬起指节,擦过嘴角,果然有血。
细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挣扎着起来,又紧紧抓住玉海棠的手,不过只是拉了一把,玉海棠竟然就那么轻易地倒下来。
玉海棠整个人压向她。
这一刻,一点幽微的灯火照见玉海棠的后背,素白的衣衫已经被血濡湿大片,细柳颤颤地伸出手,勾开她后背的破口,一支截断的箭矢扎在她后背。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箭矢连着被削断的那截箭杆都深深扎进了她的血肉
。
猛然间,
细柳想到锦屏山砸下来的碎石。
“惊蛰!惊蛰叫军医!”
细柳忽然失声大喊:“快叫军医!”
仿佛支撑玉海棠的那根弦已经断了,她倒在细柳的身上,只有一点力气拉住她的手,说:“不必了,没用了……”
“不!”细柳像是感觉不到浑身的伤疼似的,鲜血又浸湿她身上包扎的细布,她努力坐起身,将玉海棠抱到怀中:“会有用的!”
惊蛰飞快地跑进来,看见这一幕,他愣在那里。
“快叫军医!”
细柳冲他嘶喊。
惊蛰如梦初醒,转身飞奔出去,很快,他又拽着那军医衣领子进来了。
军医气还没喘匀,匆忙看过玉海棠的伤势,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这箭,不能拔了……”
拔了,只会死得更快。
细柳眼睑骤红,好像今日战场上的铜炮声仍在接连不断地在她脑海里轰炸,她摇头,茫然道:“怎么会呢……”
“记起自己,不会痛苦吗?”
玉海棠的声音忽然响起。
细柳低头看她,她的脸色惨白如纸,那双向来冷若寒冰的眼睛却仿佛有了些柔和的温度。
“不痛苦。”
细柳颤着声音:“我想记起我自己,我想记起我爹,我娘,还有姨母,我是周盈时还是细柳都不要紧,可是我要我的家,我要你们……”
玉海棠眼中顷刻被泪意模糊,她抬起手,却在半空悬了好一会儿L,最终还是落在细柳发顶,说:“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勇敢的孩子,我不知道你可以承受那么多,我总想让你忘记,可你还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看着细柳,神情复杂:“我不如你,你是个自由的孩子,不像我,我记得我是程芷絮,可我只能做玉海棠。”
“不。姨母,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的。”
细柳哽咽。
“这一生,有三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平野,最后是你,你们说我可以,但程家的责任却说我不可以,”玉海棠像是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这一生,良久,她才道:“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程家,一整个家族的人为了巩固姜氏的皇权,这样前赴后继,心甘情愿的死,到底值不值得,‘忠’这个字困死了我祖父,我爹,我所有的叔叔,所有的亲人,它也终将困死我。”
玉海棠看她眼泪跌出眼眶,便说:“你别为我难过,我不是一个好姨母,对你从没好过,我只会打你,骂你,踩碎你的尊严,让你活得很艰难,甚至你母亲的出生,也是我爹的算计,他本来是要你母亲替我来承担这个责任的。”
她从袖中取出来一支海棠花玉簪,塞到细柳手中:“这是你母亲给我的,我不想要,她硬塞给我的,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灯火映照海棠花簪瓣瓣泛光。
细柳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您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所有人都想让我死,您那么做,是让我不要认命,我不认命,姨母,师父因我而死,我求您,不要走……”
玉海棠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个什么样子,喉咙的血腥味让她很不舒服,但她什么都在乎不了了,她轻轻摇头:“平野他自己甘愿的,你娘眼光是好的。她给你选的那个陆雨梧,是真心念着你的,盈时,我让你一个人走一条道走了很多年,你如果习惯不了孤单,那就让他陪你。”
血液又从玉海棠嘴角淌出来,她的声音变得模糊:“我不再是玉海棠了,我是程芷絮,我死之后,程家——九族尽灭。”
她好像看见了一只蝴蝶,从摇晃的烛焰中飞出来,那是苗地独有的那种蝴蝶,它翩翩飞舞着,玉海棠的目光也随之而恍惚。
蝴蝶往光里飞去,而光里,有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露出一个冰消雪融的笑容,声似喃喃:“平野,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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