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入城后便打发了李百户一干人等,她与惊蛰、来福一同回府后,只待夜深人静,细柳换了身衣裳跃上房檐,月辉在檐上浅铺了一层,细柳抬眸只见一个少年轮廓,正是惊蛰,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窗上映出来一道胖乎乎的影子,细柳踏瓦过去,惊蛰便笑眯眯地道:“那小胖子正挑灯记事呢,他那册子我偷来看过,错字真多。”
“走吧。”
细柳瞥了一眼底下,随即借力飞身而去,惊蛰紧随其后,二人避开巡夜的兵士,悄无声息地落去陈府之中。
夜里越发的冷,陈宗贤在花厅里坐着,令老仆生起一盆炭火,自己慢慢地剥开一个橘子,只见惊蛰跨入门槛,听见他唤了声“恩公”,陈宗贤面上露出些笑意,将才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正是吃这东西的时节,老仆买了两筐,你尝尝。”
“多谢恩公。”
惊蛰接了过来,才撕下一瓣橘子喂进嘴里,便见老仆进门,捧着一件衣袍来到他面前,惊蛰不明所以,抬头望向陈宗贤。
陈宗贤手里又捏了颗橘子在剥:“你这个孩子,天气变了也不知道添衣,这件衣裳是我让人给你做的,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惊蛰连忙说道:“这怎么能行呢?恩公您平日里节俭,俸禄除了寄回老家就是接济门生,本就不剩什么钱,衣裳破了您都自己缝补,我怎么能……”
“不过一件衣裳罢了,又能花几个钱?去试试吧。”
陈宗贤打断他。
“是。”
惊蛰笑了一下,将没吃完的橘子给老仆,抓起来那件冬衣便往屏风后面去了,他步履轻快,无不透露着一个少年简单的心绪。
陈宗贤橘子剥了一半,却没再继续,他接来老仆递的帕子擦了擦手,方才挑起眼皮看向门外那道清瘦的影子。
他脸上的那一分和蔼已收敛殆尽:“左护法如今摇身一变成为那曹凤声的义女,滋味如何?”
“大人不必动怒,”
细柳从浓深的一片阴影里走出,“王进虽已是一步死棋,可棋局还在,谁都知道这个人倒了,最高兴的便是曹凤声,您陈大人也是因此才气有不顺。”
“可您若是真的对我行事有所不满,便不会只是等着我来给您一个说法了,朝堂之上,您浮沉多年,有的是办法让我这个转投阉党的人付出代价,不是吗?”
细柳靠在门框上,月辉灯影交织,照得她腰间银饰凛冽生光。
陈宗贤盯住她那一张脸,即便在灯火的映衬之下,她的双眼也仍然冷如霜刃,眉宇自有一股沉着。
半晌,陈宗贤扯唇:“我知道,你让花若丹活着上京便也相当于替曹凤声拔除了王进这根刺,东厂历来是一个水火不侵的铁桶,被那曹凤声紧紧攥在手里,此番你能入曹凤声的眼,本是一件好事,但……”
他顿了一下,一双眼深深地看着细柳:“无论是你,还是玉海棠,你们都给我记牢了,东厂阉党不除,则朝廷永无宁日,谁若贪图阉党
的蝇头小利,生出那等不该有的心思,我必然不会放过。()”
细柳闻声抬眼,与他相视,片刻后,她略微颔首:“是。?()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惊蛰换了衣裳出来,细柳只见他穿着一身蟹壳青的圆领袍,领口袖口都镶着一圈儿兔毛,那衣料光滑润泽,一看便是好料子,至少比陈宗贤身上的那件常服的料子好得多,是一件实打实的冬衣。
陈宗贤面上露出了点笑意:“半大孩子做什么总穿得那样死气沉沉,颜色鲜亮些才好。”
“多谢恩公!”
惊蛰作揖道。
待细柳与惊蛰将要告辞,陈宗贤又叫住细柳,叮嘱了一声:“回去告诉玉海棠,叫她派人去一趟建安。”
只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但细柳却已领会他话底的意思,她不动声色低首应了一声,出了陈府之后,她对惊蛰道:“你先回去,不要让那来福察觉到什么。”
惊蛰点了点头,见她转身就要走,他连忙往她手里塞了个橘子:“你也尝尝,这橘子真挺甜的。”
惊蛰抱了满怀的橘子,嘴里还叼着橘子瓣。
他每回来陈府,都是这样连吃带拿的,要么是陈宗贤让他拿,要么就是那不会说话的老仆给他塞。
细柳没说话,转身施展轻功率先离去。
紫鳞山上,中山殿中,数盏灯烛长燃,照彻诺大殿宇,玉阶之上,玉海棠一身青苍衫裙,满头乌发披散下来竟至足踝,她斜靠在那张椅子上,不知因何,她的眼窝比往日要更深陷些,一张面容风韵犹存,眼中凝结着阴郁的影。
她静默地看着细柳自殿外走来,渐渐近了,玉海棠靠在软枕上的手指倏尔一动,细柳正欲俯身行礼,却听一道细微的声音,她反应迅速,立即抽刀一抵,一根细长的银针嵌入了殿柱当中。
细柳看着那枚轻轻晃动的针,她转过脸,一双眼望向玉阶之上,玉海棠站起身,长发如瀑,她的声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整个紫鳞山没有人敢躲我的针,只有你,细柳,无论我教你多少次,你都学不会做一个听话的人。”
“还请山主明示,细柳做错了什么?”
细柳握着手中的刀,平静道。
玉海棠一张脸未有粉黛修饰,唇色极淡,她居高临下,看着细柳却忽然问道:“陈宗贤那里,你怎么说的?”
“山主令我借机入东厂,以谋后事。”
细柳说罢,又将陈宗贤那一番警告如实复述给玉海棠,玉海棠听罢,不由冷笑一声:“好个陈宗贤,真以为握着我的把柄便能将我紫鳞山彻底化为他一人附庸。”
“他还说什么了?”
“他让您派人去建安一趟。”
至于去做什么,细柳与玉海棠自然心照不宣,二皇子姜寰如今就在建安高墙,陈宗贤好不容易选了一条道,眼下这条道却不知还走不走得通,他自然是要再试探一番的。
玉海棠看着她道:“此事便交给你手底下的帆子去做。”
“帆”为风帆,有见风而扬之意,“
()帆子”便是紫鳞山撒向四海之境探风寻航的密探,他们的用处全在紫鳞山主玉海棠一人手中,细柳即便为左护法,手下也仅有百名帆子可用。
“他们既有了要做的事,”
玉海棠的话锋陡然一转,“你便不要再作他用。”
细柳闻言,猛地抬首,只见玉海棠双臂间披帛如练刹那朝她袭来,细柳一个旋身躲开,手中刀一扬,白练却以柔韧巧劲化去刀锋刚劲,轻如薄云般缠住细柳的双手。
玉海棠拉住白练,冷冷地看着细柳,声音响彻中山殿:“放下你手中的刀,不要用我给你的东西来忤逆我。”
细柳擦破白练的刀锋骤然一顿。
两方内劲相撞,细柳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意,如同置身寒冰洞穴,她手指发僵,玉海棠一个挽袖,白练缠上细柳的脖颈。
细柳几乎窒息,正是这时,一页宣纸顺着白练而来,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那是一幅十岁女童的画像,右侧写有“周盈时”三字。
细柳眼底神情微变,又听玉海棠的声音徐徐落来:“你还握着那刀做什么?”
她抬起眼,对上玉海棠充满嘲讽的目光。
“怕扔了它,”
玉海棠没多少血色的唇微勾,“你就没有名字了,是吗?”
正如惊蛰所言,细柳是刀的名字,她从来都没有名字,不记得自己是谁,天地之间,她是渺小到连名字都没有的那一粟。
“我知道,你想活,所以才听我的话,”
玉海棠一步一步走下阶来,“若没有我的药,你说不定哪天就会死,可是你却到底不是那么听话的一个人,我让你斩草除根,你却偏要放过幼童,我让你将花若丹送到永县,你却偏要保她入京,我让你离陆雨梧远一点,”
玉海棠在她面前站定,“你却还替他找起人来了。”
细柳苍白而清癯的面容上本无过多的神情,直至她听见玉海棠这样一句,她眼中浮出一分异色。
玉海棠怎会知道她是在替陆雨梧寻人?
这件事她并未对任何人说过,无论是她手下的帆子还是惊蛰。
“细柳,”
玉海棠伸手捏住细柳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玉海棠的目光在她这张面容睃巡一番,“只要是你不愿做的事,你总要千方百计来违逆我,你若磨不掉这样的性子,是活不下去的。”
她像是喟叹似的。
细柳看着她那双半是怜悯半是嘲讽的眼睛,一下挣开她的手,玉海棠的指甲滑坡她的下颌,殷红血珠滴落在画像之上,洇湿一个名字。
天方才大亮,东厂的李百户便领着人上了细柳的住处,但左等右等,他们却只见惊蛰伸着懒腰从门内出来。
李百户不由上前问道:“细柳大人何在?”
“你们来晚了,细柳早出城了。”
惊蛰打着哈欠,糊弄道。
“啊?”
李百户大吃一惊,“大人她那么早就过去了?”
“是啊,她让咱们一块儿走呢。”
惊蛰说着,朝门内一望:“小胖子你还磨蹭什么呢!快点走了!”
那来福气喘吁吁地跑来:“走,走!”
一大早水露重,细柳自紫鳞山上下来,衣摆几乎被沾湿,周遭山雾未散,天色呈现出一种鸭蛋青的色泽。
在沉蛟池待了半夜,细柳忽然有些眩晕,她强撑着在一块巨石上坐下来,闭目缓了缓,再睁眼,她的目光落在腰侧的一柄短刀上。
她抽出一柄刀来,静默地看它纤薄如叶的刀身。
“你还握着那刀做什么?”
玉海棠的声音倏尔回响在她耳畔,“怕扔了它,你就没有名字了,是吗?”
细柳眼底一片漠然。
玉海棠知道她在找人。
可是为什么玉海棠就那么肯定,她是在帮陆雨梧找人?
满耳风吹草木的沙沙声,更衬这条道上的寂静,细柳还记得自己护送花若丹回京之后给玉海棠的说辞。
她仅仅只是在汀州巡盐御史府外转了一圈,便无法对花若丹下手。
这是她的真话。
可对于玉海棠而言,这理由分明荒诞至极。
但当日玉海棠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让她去沉蛟池领罚便揭过不提,如今想来,还真是不太寻常。
玉海棠究竟因何而如此反常?
细柳几乎失神,却听一阵辘辘之声混合马蹄声响,她一瞬抬头,只见不远处官道上一行黛袍侍者骑马而来,在他们身后,是一架马车。
那骑马跟在马车旁边的陆骧一眼看见不远处的细柳,他立即朝窗内说了声什么,随后便有一只手掀开帘子,那少年露出半张白皙秀整的脸,一双神采澄澈的眼睛望见那坐在巨石上的紫衣女子。
她衣摆猎猎,手握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刀,静坐在浓浓湿雾,山花草色之间,一双亮如寒星的眸子与他相视。
陆雨梧唤她:
“细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