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子,您不知道这里头的章程,户部拨款买粮那都是有数目记录在册的,咱们底下人若不省着用,事就坏了……”
焦大人满头大汗,别说他只是个小官儿,就是朝里那些五品往上的大人们,哪个见了这位陆公子也得好声好气地供着,谁让他是陆阁老唯一的亲孙?
何况,他手里还有一道圣旨呢。
“省着用。”
陆雨梧揉捻着这三字,他的视线在焦大人身上转了一圈,眼见那焦大人豆大的汗珠从鼻梁滑下,他才缓缓道:“我知道焦大人你自有你的难处,我一个临时钦差,也并非有意与你为难,只是再俭省,也该考虑这些百姓的身体,他们都是一路饥寒交迫,拼了命爬到皇城来求一条生路的,圣上爱民如子,一定不忍自己的子民千里迢迢而来,却饿死在皇城根下……焦大人,你说是不是?”
焦大人喉咙“咕隆”一声,他脸色古怪,却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这儿的流民饿死不饿死的,这实在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全看管这件事的上官怎么做,说到底焦大人也不过只是底下一个听令行事的小官儿,燕京城外又不是第一回来流民,他也给好些个主理这事的上官打过下手,但他们大差不差几乎都是同一副做派,不过几个灾民,死活都只不过是报上去的一个数目罢了,哪有像这位陆公子的,真当起这些人的救世主来了?
焦大人心里想,陆公子如此行事,户部那儿不会不闹的,到时也够他自个儿焦头烂额的,再是阁老的孙儿又如何?终究年纪轻,不知道不成文的规矩那也是规矩,军营里有,官场里自然也有,谁不守规矩,都是要吃大亏的。
这么想着,焦大人的眉头松快了些,他低头拱手:“公子是钦差,您的话,下官不敢不听。”
焦大人不闹了,流民安置点霎时清净许多,天色暗了一些,细柳看那边新的粥棚已经搭建了不少,来福忙得浑身都汗湿了,东厂中的一名姓李的百户过来道:“大人,一切收拾停当,咱们该回去了。”
细柳点了点头,回头只见陆雨梧在那个油布棚中,临着一盏灯坐在桌前也不知在翻看些什么,她对李百户道:“先等一下。”
随后她朝油布棚走去。
“其他事先放一放,青山,你们要问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在他们来京之前,他们是哪里人,叫什么,又以什么为生计,这些都要登记造册……”
陆雨梧正与陆青山说话,听见步履声,他抬起脸来,见是细柳,他朝她轻轻颔首,随即道:“你要回去了?”
细柳点头,目光在油布棚中睃巡一番:“焦大人他们早都跑了,你今夜要宿在这里不成?”
陆雨梧摇头,笑了笑:“不,我还要回去见祖父。”
“就要关城门了,”
细柳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负手侧身,一双眼睛看向他,“走吗?”
夕阳还剩几分余晖,如灼烧的火焰铺陈了几分颜色在她身上,陆雨梧愣了一瞬,他眼眸
剔透,微微弯起:“好。”()
陆雨梧让陆骧将桌上的东西收拣好,出了油布棚,他与细柳并肩而行,惊蛰双手抱臂跟在后面隔了一段距离,一边走,一边打趣来福,若是寻常人,一定会被这个小子被毒药泡过的嘴气得不轻,但来福只会憨憨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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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忽然觉得这个小胖子很对他的脾气。
陆骧、陆青山两个领着一干侍者,那李百户则领着一帮东厂番役,两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行,一时静无人声。
“你今日这么做,无疑是给了户部参曹凤声一本的机会,你给他惹了麻烦,他会如何对你?”陆雨梧忽然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参他的折子多如雪片,可谁又能真的动得了他?”
但细柳倏尔抬眸看向他,话锋一转:“倒是你,你砸碎了他们的规矩,等同于断了人的财路,灾年当前,粮比钱贵,即便你能砍断那一双双伸进来刮油水的手,又能真的养着这帮流民多久?”
“陆雨梧,你接了一桩极难的差事。”
她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她惯常的冷意,但陆雨梧却莫名从她这番话中察觉出一分微不可见的关切。
陆雨梧对上她的目光,隐约的“砧砧”声传来,他不由循声望去,只见河岸旁坐着一个小孩,他身上裹着一件还算干净的烂布,而他的衣服此刻在旁边那妇人的手中,流民中,几乎都有她这样一副嶙峋骨,她用石块捶打着浸湿的衣物,努力地搓洗着。
“我知道。”
细柳忽听陆雨梧这样一声,她抬首,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又听他道:“若能干干净净地活,谁又想背井离乡,满身风尘。”
这件事若不难办,陆证一开始便不会交给次辅陈宗贤,赈济这些流民本不是一件难事,户部也不是不肯拨款用粮,难的是该如何安顿这些人,朝廷养不了他们几天就要思考此时开了这道口子,全境流民若都涌向燕京,到时又该怎么办?
此事若处理的不好,便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白忙一场不说,还要担负四方骂声,与皇帝的问责。
“我没想过要从户部手里再多求多少款,诚如你所言,我并不能一直养着这些人,”陆雨梧看着那对在河岸浣衣的母子,他眼中映着晚霞最后一抹底色,冷风吹动他的衣摆,“但我要这拨下来的每一粒米,都完整地属于他们,谁也休想染指。”
“朝廷亏欠他们。”
陆雨梧举目一望,枯草裹覆着鳞次栉比的窝棚,他看见一张张年轻的、年老的脸,他们破衣烂衫,瘦骨嶙峋,一个个在土缝里扒拉着嫩草根吃。
细柳怔然,目光不由落在他的侧脸。
两人再往前走,陆府的马车就在一棵参天的老树底下,细柳他们的马匹则在另一边道旁,来福累得不轻,却还秉持着自己爱拍马屁的精神上前去给细柳殷勤地牵马过来,陆雨梧看细柳走过去,自己便被陆骧扶着才踏上马凳,却听身后忽然一声唤:“陆雨梧。”
陆雨梧转过身,只见一个油纸包飞过来,他堪堪接住,抬眸
()便见细柳抬了抬下颌,道:“糖山楂。”
陆骧正猜油纸袋儿里什么东西呢,一听“糖山楂”这三字,他的牙便开始隐隐发酸,脸皮抽动一下。
上回那一包还没吃完呢!他之前好奇要了几颗来,牙都酸倒了。
“陆公子,这回你手里那包是这个小胖子做的,”
惊蛰戳了戳旁边圆润的来福,笑眯眯地说,“就只剩一丁点酸味,剩下的可都是九分的甜啊,细柳她山……”
话没说完,惊蛰只见细柳瞥了他一眼,他便生生将“山猪吃不了细糠”给完整地咽下去,笑哈哈道:“陆公子你尝尝看,一定比上回的好吃。”
“……”
陆骧十分怀疑细柳是不爱吃才送给他家公子!
“多谢。”
陆雨梧面露一分淡笑,又看向细柳:“你明日还来吗?”
细柳与他目光一织,虽不明所以,却也还是“嗯”了一声。
“好,”
陆雨梧手握油纸包,“明早见,我有回礼。”
“走了。”
细柳简短一声,黛紫的衣摆飞扬,她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率先朝城门的方向去。
“细柳!你等等我!”
惊蛰恨铁不成钢地将笨拙的来福往马背上一推,自己飞快上马,紧跟着疾奔而去。
陆雨梧看着那道紫衣身影在扬尘中渐远,他提着衣摆上车:
“走吧,回府。”
几乎是陆府的马车才一入城,城门便缓缓闭合,天色越来越暗,回到陆府门前,檐下已点了灯。
陆证就在花厅里坐着,穿了身宽松的藏青色道袍,懒收网巾里隐隐透出他花白的鬓发,听见步履声,他抬了一下眼皮,只见陆雨梧走进来,花厅里明亮的灯火照见他一身衣衫上的灰痕,他上前几步来,俯身作揖:“祖父。”
他身上的衣袍虽沾了灰,但那张脸却是干净的,灯笼的光铺在他眼底,都是剔透的影。
“怎么弄成这样?”
陆证开了口。
陆雨梧低首道:“事忙没顾得上。”
陆证没说话,祖孙两个之间一时静谧下来,但陆雨梧仍如一株青松般端正而立,好半晌,陆证忽然道:“你大了。”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稍不注意,你便从小小一个孩子,长成如今这般高了。”
“你长大了,也能担事了。”
陆雨梧只听这样一番话,他抬起眼看向陆证,只见他依旧不苟言笑,那样一双眼睛即便是老了,浑浊了,也仍然清明肃正。
陆证慢慢地道:“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非得是个有人情面子的人去办才好,陈宗贤就是这么一个好人选,可他忙着王进的案子,圣上一时找不到谁去办,便让你来办,可你能办得好么?”
陆雨梧几乎一怔,他想过陆证会训斥他,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问他。
他回过神,低首道:“能。”
他那样清晰而坚定的一个“能”字落来耳畔,陆证不由深深地看着他:“圣上再是仁慈,也断不可能一直养着这些流民,地方上闹灾,朝廷里也闹灾,百姓缺的是粮食,朝廷则缺的是钱,你若做得不好,便是有负圣恩,你与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陆雨梧道:“圣上龙体欠安,今年钦天监请命,要为圣上修一座护龙寺。”
陆证听罢,他几乎是立时明白过来,“你要他们去修寺?”
大燕历来有一条法理,凡参与修筑国寺者,朝廷皆善待之,也因此,大燕有了一批专门修筑国寺的工匠,他们得朝廷优待,合入崇宁府治下为村落,置其田地,若无国寺在修建之时,则为耕农。
“是。”
陆雨梧点头。
陆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要知道那些国寺工匠在燕京做这样的生计已有几代,你让这些流民去抢他们的饭碗,他们肯吗?”
“此事我会想办法,”
陆雨梧继而说道,“没有人肯真的抛家舍业,除非活不下去,护龙寺的修建很需要人手,哪怕是匠人村,他们底下也有自己的生意,招一些外面的人来占人头领银子,若这些流民能参与护龙寺的修建,修建完毕后,他们当中若想回家的,也能有些钱回家,若不想回家的,也可就此合入国寺匠人村中,开荒垦田,也算安居。”
但若能回家,流民当中有几个不想回家的?
只不过以往没几个心甘情愿回家的,燕京又不是第一回有流民来,陆证自然清楚,以往主理这种事的官员,若不想跟户部紧着扯皮,也不过施几口薄粥便悄悄驱赶流民。
陆雨梧不愿做那等事,故而他办起这件差事来便会格外的难。
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这些流民真的参与修建护龙寺,也就缓解了朝廷既要彰显仁政,又要按着钱袋子不肯多养这些人的尴尬。
陆证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双眸清澈,那样生机勃发,他一定是在做让他高兴的事,所以才有这样皎洁的神采。
这个少年人一点不露怯,他只有他的鲜活,他的生机,那样清澈见底的一颗用心。
外面天已黑透了,阑珊的树影映在一道窗上,风声轻轻响,陆雨梧一如儿时那样看不透祖父那样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底下到底装着怎样的心思。
倏地,那座山动了。
他站起来,顶上的灯照得他浓深的一道影子映在地面,如静伏的山廓,他走来陆雨梧的面前,一只手抬起来,轻拍了拍他的肩,唤他:“秋融。”
陆雨梧看着陆证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老年斑在他发皱的手背上,一点又一点,他听见祖父沉稳的声音:“圣贤之道,你已入心。”
陆雨梧抬起头来,看见这位从不许他入仕,从来待他严厉,几乎不曾对他笑过的祖父那双不怒自威的双眼里竟有一分半是欣慰半是复杂的温情。
他听见祖父喟叹一声,对他道:
“去做你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