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
江云渡披了一件外袍,背对沈苍起身。
沈苍闪身到他面前,似笑非笑:“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
江云渡避开他的视线:“我所言句句属实,何曾言而无信。”
沈苍失笑出声:“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打算骗我?”
江云渡看他一眼,翻掌摄来枕边的玉璧:“你想查,我不拦你,此物暂由你保管,若有需要,冯——”
沈苍正从他掌心拿玉,闻言,眸光微抬。
“……”江云渡越过沈苍,缓步往前,“分殿亦可听你调遣。”
沈苍没去多想,转而问:“这块玉在你这多久了?”
江云渡道:“是我自幼贴身之物。”
沈苍翻过断壁,看到上面清晰写着“江云渡”三个字,他又从仓库里取出属于他的一块,一模一样的位置,写的是“沈苍”。
断玉合二为一,严丝合缝。
他记得曾听荆无忧说起过,江云渡是碧云天上任宗主段鸿峰八百年前收养的义子。
这块玉,江云渡在八百年前就拿到了。
难道玉佩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媒介?
原以为这些问题的答案,江云渡会一一为他揭晓,没想到结果还是一场空。
沈苍又问:“这么多年,你没去查过它的来历?”
江云渡道:“嗯。”
他从不关心过去,决定踏出的每一步路已足够。
只是如今事关沈苍,这两块断壁也或许与情劫相关,必须查清究竟。
沈苍说:“只凭这两块玉,可能查不到什么,还是请灵机真人帮忙卜一卦吧。”
江云渡回身。
沈苍把手里恍如完整的玉璧递给江云渡:“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的话。”
江云渡抬手将它们收入掌中:“也好。”
沈苍看着他动作,随手把里衣的系带系上:“对了,既然你根本不知道玉佩的来历,这个条件应该作废重选吧?”
江云渡淡声道:“你已重选灵机真人卜卦。”
沈苍打结的手稍顿:“等等。”
江云渡没等:“不可再行反复。”
沈苍对他口头制定的标准很有意见,索性直截了当:“说吧,怎么样才能把轮回过程的记忆还给我。”
江云渡眉心微动。
“我们在里面经历过什么?”沈苍走近一步,“你这么想瞒着我,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云渡眸光又转,脚下轻转——
沈苍抬手按住他的手腕,把人再拉近一步,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迟早会把记忆找回来,不如现在就告诉我。”
江云渡抿唇。
两度轮回,即便意外频发,也只是他入镜斩情,一干记忆,沈苍没必要知晓。
“江宗主?”
江云渡道:“卜算一事,我与灵机尚需商议。”
沈苍还没开口。
掌心倏地一空。
江云渡的身影在殿内随之消散。
—
与此同时。
石宫深处。
千戟与幻莲单膝跪地,头也不抬,在阴沉森冷的昏暗里压着呼吸,不发出一丝一毫声响。
距那场败退已过去几个时辰。
石棺后的高座上,也长久未传来只言片语。
“幻莲。”
幻莲猛然一颤:“末将在!”
衣料在石座摩擦的窸窣动静过于清晰,她听到绝尘天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呼吸不由自主变得颤乱,她极力压抑着。
“我向来喜你机敏,为何重来人间,你愈发莽撞起来,让我丢尽颜面。”
无暇的雪白下摆走到身前,又缓步在身旁走动。
幻莲余光看着,控制不住地抖了抖:“君上,末将……”
“是你告诉我,帝君修为有异,机不可失,需将萌芽斩于襁褓。”
幻莲膝盖一软,伏在地上:“末将险些坏了君上大计,罪该万死!”
五千年前魔族在人间长驱直入,何曾需要这般煞费苦心,许是她中了帝君示弱的阴谋,才不慎受挫。
可哪怕此计是她提出,却是君上亲口应允,自然也是认同她的猜测,今日才会不遗余力,可如今事败,她又怎敢主动提起君上之过。
今时不同往日。
五千年前人间没有帝君,他们从无败绩,君上才多有夸赞奖赏;五千年后自醒来,他们难有建树,君上纵然不罚,她也活得心怀惴惴。
况且鬼岩的下场历历在目,她再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绝尘天看着跪在身下的两个下属。
今日兴师动众,狼狈而返,称得上奇耻大辱。
但更令他不安的绝非如此。
帝君修为比之上次更有精进,才是他心头大患。
若败于帝君联手,他还有可趁之机,如今仅仅一个启元帝君便让他落败,实在不能坦然。
魔族在帝君之外百战不殆,可帝君身在一日,一切皆是枉费。
五千年前,仙界已用事实向他表明。
两界之争,无需大军压境,一两人足以。
念及此,绝尘天看向幻莲:“我让你做的事准备得如何?”
幻莲忙回道:“魔傀数量足够,只等君上一声令下,便可血祭。”
眼前的白衣终于远离,她松了口气。
“魔族大业,成败在此一举,这一次,别再让我失望了。”
幻莲当即回答:“君上放心,末将万死不辞!”
千戟跪地至今,听到这,终于出声道:“君上,有人间修真者为祭,帝君当年设下的封印不难打开,可群魔所生煞气齐聚,许对君上不利。”
绝尘天停下脚步。
“以君上血脉尊贵,群魔自当拜服。”千戟又说,“但以如今君上实力,为免节外生枝,还需多做防备。”
胆敢直说君上实力不济。
幻莲惊愕地看了看千戟,却发现他脸色平静,毫无惧怕,已然下定决心。
绝尘天也回过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脸上看不出生气的迹象,幻莲却胆战心惊。
千戟则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末将半副魔骨被帝君强夺,如今应在小仙境。”
幻莲听着,不由怔住。
她已猜到千戟的打算。
也果然。
千戟继续说:“请君上待末将取回魔骨,再开通道不迟。”
绝尘天顿了顿,问他:“你愿为我保驾?”
千戟抬头,直直对上绝尘天的双眼:“为君上大业,末将死得其所。”
绝尘天漆黑眼底褪去被影子掩盖的鸷戾,枯瘦阴冷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你向来忠心,我知道。”
千戟抱拳的手紧了紧,也扯了扯嘴角。
—
次日。
碧云天。
沈苍从偏殿出来,看到对面敞开的空门,转脚走了过去。
门内还是上次离开时的样子。
他走到桌边,看着收起屏风后的床,还记得江叶青不告而别前最后相处的那五天。
江叶青一直表现得反常,只是他没能及时发现。
沈苍转了转腕上的银绳。
除了一共两次传回灵力报平安,他发出的信号全部石沉大海。
可惜江叶青没给他机会定位。
这也证实,对方的确是在刻意躲着他。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隔空问江叶青这么做的原因,看过一圈,就转身出门。
江云渡的伤已经好转,魔族败退,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再来自取其辱,他还有一件事没办,正好趁这个机会,先去办完。
/来到碧华宫,沈苍第一眼看到等在门外的冯桓。
“怎么站在这?”他往紧闭的房门看了看,“江宗主还在修炼?”
冯桓说:“宗主与灵机真人有事商议。”
沈苍猜出可能是和玉佩有关,但江云渡既然连亲信都要避开,他也不打算强行进去:“那等方便的时候,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我要去一趟迎风殿——”
话音未落。
房门无风自开。
“……”冯桓面具下的脸一片麻木,抬手对沈苍虚引,“这边请。”
沈苍看着莫名打开的门,眉尾微挑,顺势进去。
一夜之间,殿内所有陈设又原样摆在原位,像从没变过。
唯一真正没变动过的轮回镜还在徐徐旋转,没人为它注入灵力,镜身闪烁的金光显得稍稍黯淡。
江云渡和灵机真人正在轮回镜前。
见到沈苍,江云渡没有收起手里的玉璧。
冯桓还站在门边,等沈苍双脚跨进门槛,自觉重新合上房门,回到门外等待。
“你要去迎风殿?”
沈苍不意外江云渡能听到刚才的话,只说:“对。”
江云渡沉声道:“不行。”
他的语气听起来这样熟悉。
沈苍笑着反问:“为什么不行?”
江云渡道:“魔族势大,你被追杀,不可在人前露面。”
沈苍说:“没关系,我会小心的。”
江云渡凝眉看他:“你不想知道这块玉的来历?”
沈苍再反问:“你有线索?”
江云渡转向灵机真人。
灵机真人转向轮回镜,像没看见。
沈苍笑说:“如果顺利,我很快就回来,不会错过未来会有的线索。”
江云渡眉间的刻痕却不被抚平:“我不会让你独自离开。”
沈苍又笑了笑:“怎么,难道你要把我一辈子软禁在碧云天?”
江云渡道:“我是为你着想。”
沈苍说:“是真的为我着想,就让我去迎风殿。”
江云渡沉默片刻,忽而问:“你坚持要去迎风殿,所为何事。”
沈苍想了想:“一件私事。”
江云渡看着他。
面对江叶青时,沈苍从不会用所谓私事敷衍。
已经说明去向,沈苍摆手:“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他刚转身。
就对上江云渡凌厉的眼。
“我陪你去。”
沈苍略有些讶然:“不用了吧?”
然而很快。
他明白江云渡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踏在云端,沈苍往下看了看:“你确定不留在宗里休息?”
“嗯。”
沈苍抬眸,看着这道不肯回头的背影。
兀地,一个没有根据的推断浮上脑海。
又是一个爱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