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戟僵坐在桌边,死死按住腰带,隐约听到心跳声在耳边敲敲打打,是催促他尽快离开此地的鸣钟。
寄魔丹足以使他魂体暂存。
进入轮回镜,发觉帝君前世竟在凡间,他本以为终可达成君上嘱托,将帝君斩杀于此。
帝君尚不知晓他也入轮回,此番优势尽占,是他大展身手的最好时机!
但他忘了。
帝君身在凡间失去修为。他也一样。
千戟干声咳了咳。
不得已附身到这具身体时,他已看出这具身体的潜力。那就是没有潜力。
这个名叫刘武阳的凡人,自小久卧病榻,手无缚鸡之力,他又是在刘武阳临终之际才到,若让身体恢复,还需他本命魔气。
他不能如此冒失。
幸而帝君前世是凡间大夫,他身体孱弱,反而易于接近。
他上午来时已观察过周围环境。
“沈大夫”独居,在这样偏僻的山坡院中将人斩杀,并非难事,也不会被发现,便于他隐藏身份,等待与另一位交手。
不想仅仅半天功夫,另一位帝君也到了。
他早该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此外,穿越轮回镜,他不仅修为尽失,魂体也受削弱,否则也不会沦落至夺舍将死之人,如今即便事成,他仍需时间休养,才能脱离肉身,更无力气冲出轮回镜封印。
绝不能暴露踪迹。
依君上所言,哪怕帝君,于轮回镜中身死亦遭反噬,遑论是他。
千戟的头越低了。
“不必劳烦沈大夫……”
沈苍只当他性格内向。
但外伤必须处理,尤其对方大病初愈,更不能放任不管。
见千戟要走,沈苍正要抬手,一旁江云渡的手忽然落在千戟肩上。
千戟半个肩膀险些麻了,又瘫坐回去。
“脱。”
冷漠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千戟没敢反驳,连忙解开腰带,掀开布料,露出伤口。
他知道不是错觉。
抛去交手时不谈,这两位不论轮回前后,对他的态度都天差地别。
沈苍还很平常。
这位江叶青,看他的眼神则总像看着一个死人,让他打从心底里泛起凉意。
尽管江叶青的长相在轮回内外并不相同。
可眼前这张脸,却更让他有不愿回忆的熟悉。这才是帝君的脸。
何况还有这熟悉的眼神。
以这位的性格,他毫不怀疑这眼神终有一日会变为真正的杀意。
他只是不明白。
帝君没有直接动手,说明他还未暴露,他此时的伪装与碧云天时又有不同,这相同的杀意又从何而来?
难道他总在未察觉时便已得罪帝君?
千戟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一方温热白布“啪”地铺盖在脸上。
“他自己会擦。”
“……”千戟沉默地从脸上抓下白布,艰难低头擦拭着伤口,时不时低咳两声,是这具身体留下的病根。
沈苍看向江云渡:“他是病人,你要学会耐心一点。”
闻言,江云渡下颚倏然冷硬,转身出门。
“沈大夫,我自己来就好!”千戟忙从桌上拿起药膏,想站起来,手在桌边撑起一瞬,又坐了下去,“您与您的朋友千万不要为我伤了和气。”
和帝君同处一室,他的腿至今还软着。
沈苍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转身走向门外。
江云渡正在院中树下。
挺拔的背影在寒风中伫立,只有衣袂猎猎作响。
“旧伤未愈,你还想再添新伤吗。”
身后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江云渡没有理会。
沈苍失笑,取过臂弯披风,搭在他肩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久未听到后音,江云渡扫过肩侧,转眼看他。
沈苍走到他身旁,和他对视,才道:“你真的很小气。”
江云渡脸色发黑:“你——”
“开玩笑的。”沈苍笑着按住他的手,看着他收回视线,补充一句,“我知道我一定说过无数遍了。”
江云渡沉脸挣开他的手。
“好了。”沈苍抬手示意,轻咳一声,忍下笑意,“到此为止,不开玩笑。”
江云渡冷眼看他。
沈苍说:“现在换作你来告诉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江云渡道:“没有为什么。”
沈苍说:“保持心情愉快也是治病的一部分,有什么心事,我随时都在。”
江云渡凝眸未语。
“因为刘武阳?”沈苍问,“你不喜欢他?”
江云渡终于看向他。
沈苍挑眉:“怎么?”
江云渡冷声道:“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苍说:“看出来什么?”
江云渡五指微拢。
看不出来刘武阳可疑,或许对他心怀不轨。
然而对上沈苍的视线,这句话最终没有出口。
不论前世今生,沈苍始终如一,他本性纯善,却不该随意轻信。
然他此刻没有记忆,不属于任何一次轮回,待此间事毕,如今的对话、发生的一切他都不会记得。
也许让他亲身经历,会更有助益。
何况原本也没有证据。
在沈苍心中,刘武阳只是一个病人。
“没什么。”江云渡收回视线。
“等等。”沈苍还没开口,看到刘武阳从堂屋捂着腰出来,对江云渡说完,他先回去给对方把脉看诊。
脉象和上午没有区别。
他再打开刘武阳带来的药包,一一看过药材,心中不由微动。
/“沈大夫?”千戟忐忑地看他,“我能走了吗?”
两位帝君齐聚,他片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
来时的计策也已付诸东流,他须回去另作筹谋,再来行事。
沈苍才看向他:“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千戟摇头:“没有。”
沈苍说:“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千戟更毅然地摇头:“不必了,多谢沈大夫挂心。”
他执意要走,沈苍没有留他,送他出门后,又和江云渡一起回到堂屋。
药包还在桌上。
沈苍抬指翻看片刻,不经意转眼就和江云渡对视,顿了顿:“有事?”
“没有。”江云渡语气听起来平淡如初,“换药不急。”
沈苍才记起这件事:“抱歉,是——”
他点了点桌面,又记起江云渡对刘武阳的不喜,想必不会对相关话题感兴趣,转而说,“没什么,走吧,去卧室。”
他只是有些奇怪。
提出看刘武阳的药,他原本是想从药方反推出刘武阳的病情。
但这副药方,实际上是安神止痛的临终关怀,可想而知刘武阳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可病人现在即便算不上生龙活虎,也至少能独自出门,连拐都不用。
仅仅两天就有这么大的转变,他不确定刘武阳痊愈的原因,唯独确定不会跟他开的药有关。
江云渡看他一眼,走到卧室床边。
沈苍随手合上门窗,挑了挑炭火:“坐下。”
江云渡褪下外袍上衣,露出半结痂的累累伤痕。
沈苍洗了手,拿药膏帮他涂抹。
江云渡薄唇微抿,视线一直落在一旁床尾,不去感受在腰腹游走的指腹。
“放松。”沈苍手掌按在他紧绷的腹前,“冷?”
江云渡手掌愈紧,不自觉往后,但身下就是床榻,避无可避。
沈苍没抬头,继续帮他包扎后,才道:“好了。裤子。”
江云渡起身,动作间掌心一块玉石话落,正摔在沈苍脚上。
沈苍矮身捡起,看到这半块玉璧的式样,左右翻看几遍,才递给江云渡:“这块玉佩,你的?”
江云渡抬手接过:“嗯。”
沈苍又看着玉璧良久,忽然放下药瓶,转身到窗边桌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红布包裹的锦盒。
锦盒只有半个巴掌大。
沈苍和江云渡对视过,才打开盒盖。
里面是半块一模一样的玉璧。
江云渡微怔。
他往前两步,看向盒内的玉璧,再抬眸看向沈苍:“你记得它的来历?”
沈苍敛眸片刻,才笑了笑:“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怎么会记得它的来历。”
对见到的东西有印象,他原以为是记忆恢复的征兆,但仔细回想,脑海里依旧一片空荡。
江云渡的手在锦盒上停顿稍许,只道:“从未见你戴过。”
从未?
沈苍又看他一眼。
江云渡从没说过他们之间怎么熟识,不过从他话里偶尔透露的信息,和他身上浓重的熟悉,可以猜到他们之前绝不陌生。
还有这对玉佩。
沈苍看着江云渡把玉佩合二为一,裂口严丝合缝。
江云渡微蹙着眉。
“一块玉佩分成两半。”沈苍轻笑,“如果你是女人,我们一定前世有缘,今生注定要在一起。”
莫名灼热的异样忽从江云渡心间重重擦过。
他握紧掌中生平首次复原的玉璧,看向沈苍。
为何沈苍从未戴过此玉。
为何沈苍和他共有此玉。
沈苍看出他神情变化,笑意微敛:“怎么,你也不知道它的来历?”
江云渡回神,沉声道:“我自然知晓。”
沈苍说:“简单说说?”
江云渡道:“与你无关。”
沈苍从他手里拿回半块:“江叶青,你知道这块玉有我一半吧?”
江云渡转身回到床边:“总之与你无关。”
沈苍和他一起上前:“一包蜜饯?”
江云渡无动于衷。
“两包。”沈苍说,“不能再多了,我们剩的钱只够买两包。”
江云渡转眼看他,仍然没有松口:“不行。”
这次态度这么坚定?
念头闪过,沈苍不清楚这句话里的这次从何而来,但江云渡的态度已经非常清晰明了。
“三包。”沈苍正色道,“怎么样?”
江云渡面无表情:“你哪来的钱?”
沈苍说:“先说成不成交。”
江云渡蹙眉。
沈苍追加一句:“我要提醒你,家里已经没库存了。”
江云渡没有开口。
良久。
换过伤药,煎药途中。
江云渡悄然出现在药房门口。
沈苍看一眼堂屋没关好的药柜,唇边笑意轻浅,意有所指:“交易今天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