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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狱中,崇珏曾猎杀诸怀恶兽为夙寒声做了一副白棋。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夙寒声从始至终都不懂棋艺。
没人教过他,他只能自己对照着棋谱一个人摸索。
但少年耐心又不足,没精力认真去学,只能自己瞎下着玩——旁人瞧着挺像那么一回事,但实际上只要略懂棋艺的瞧一眼就知道那下得根本狗屁不通。
夙寒声不懂如何下棋,在同戚简意对弈中被逼到绝路,索性直接不玩了。
下不过就掀棋盘,他向来如此。
夙寒声已在应煦宗后山盘桓半晌,夜幕降临鸟雀鸣叫,他拎着灯在台阶间来来回回地走着,烛火将青年昳丽侧面照得宛如暖玉。
常年和他形影不离的伴生树罕见得不在身侧。
夙寒声仰头看着头顶的圆月,微微歪了歪脑袋。
前世也是及冠日那晚,戚简意将他算计得堕落无间狱。
今世许是也逃脱不了宿命。
夙寒声估摸好了时辰,拎着灯缓缓拾阶而上。
寒茫苑坐落后山,因那处寒潭,夜晚隐约有寒意顺着石阶缓缓倾洒而下,宛如烟雾缭绕的仙境。
没什么好怕的。
夙寒声心想:“那是我自己的躯壳,重新回魂的事儿能叫夺舍吗?”
这几年来他用这套诡辩的“道理”不断劝说自己,妄图得到良心的片刻安宁。
临到真相大白,夙寒声口中依然拿那套歪理邪说说服自己,可拎着灯的手却是死死用力,骨节隐约发白。
他还是怕。
夙寒声踩着八十道山阶一步步走向前方,寒茫苑的寒意越来越浓,树荫从中隐约可见院落中的灯火通明。
崇珏依然在院中,等候多时。
夙寒声走到寒茫苑结着寒冰的门扉处,抬手想要推开门,可在指腹触碰到寒冰的刹那,竟然下意识往后缩了下。
青年颀长身影站在门扉许久,手终于微微用力,往前一推。
——就像三年前将年少的自己推下水时那样。
“吱呀。”
寒茫苑门扉缓缓打开。
伴生树并不在院中,少了遮天蔽日的树荫,寒茫苑显得越发空旷清冷。
夙寒声缓步踏入,微微抬眸看去。
院中点燃着烛火,一览无遗的寒潭边有一株粗壮的梅树,常年花簇绽放。
崇珏正坐在寒梅树下,素白袈裟的裾摆和肩膀上已落了破碎的寒梅花簇。
寒霜萦绕周遭。
夙寒声自从推开寒茫苑的门后,便知晓已没了退路——和当年亲手溺死年少时的自己一般无二,就算再悔恨痛苦也无济于事。
他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死。
夙寒声没有半分犹豫地缓步走上前。
崇珏背对着他似乎在注视着寒潭中,听到脚步声也并未回头。
短短几步路,夙寒声很快就走到寒潭,一撩衣摆屈膝跪坐在崇珏身侧,若无其事地将腰间褡裢解下。
“让叔父久等了。”
崇珏终于偏头看向他,修长的十指微微拢着,似乎在捧着什么东西。
夙寒声瞥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没事人一样弯了弯眼睛。
“叔父发现它了?”
崇珏面上瞧不出是什么神情,将一只手移开,露出里面那最后一抹破碎的残魂。
——夙萧萧的残魂。
夙寒声扫了一下就百无聊赖地将视线收回,好像崇珏掌心不是自己的残魂,随意地将褡裢中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
三串精致的佛珠串、夙玄临的须弥芥……
以及崇珏醉酒时塞给夙寒声的那堆素白衣袍。
夙寒声已将华美的及冠衣袍脱下,换了身全白素袍,腰封系得紧,将身形衬得越发清瘦。
他一边拿一边淡淡道:“这是叔父送给我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还有这枚须弥芥——我已止步金丹期,无法彻底操控法器骨链,叔父看看有没有法子将禁制抹去,自己解了骨链。”
崇珏注视他许久,突然道:“……是你做的吗?”
他指得是手中那抹残魂。
夙寒声身上已凝了一层白霜,开口说话时也吐出雪白的雾气,他弯眸一笑,没有丝毫隐瞒。
“是啊,整个三界有奇才异能之人数不胜数,奇珍志异也是林林总总,可如我这般亲手将自己杀死的,八成是头一个吧。”
崇珏拢着残魂的手微微一动。
夙寒声说得漫不经心,亲手溺死自己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对他而言,好像只是一件并不值得上心的小事。
他这些年除了控制不住神智发疯之外,从来都是乖顺听话。
就算只是闯些小祸事,被尊长说几句立刻就能指天立誓地发誓绝不再犯。
乖极了。
崇珏已坐在寒潭边足足一个时辰,掐了无数的问魂诀,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同一个。
——夙萧萧。
闭关三年,已融合许多的恶念第一次不顾压制地挣扎着想要抢夺这具躯壳,似乎在畏惧他会伤害夙寒声。
崇珏捧着那残魂许久,心如乱麻。
他想要质问夙寒声来龙去脉,可聪明如他,早已从戚简意和夙寒声短短几句话中得到了那个再不愿相信也只能承认的答案。
崇珏偏头无情无感地看着还在嬉皮笑脸的夙寒声,根本不知要从何处开始问。
是问和戚简意的重生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是问这抹残魂为何会在寒潭底,自称夙萧萧。
亦或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前世。
夙寒声跪坐在那,微仰着头看着崇珏,等待着他的质问。
终于,崇珏启唇,低声道:“……前世,我在何处?”
夙寒声面上强装着镇定,藏在袖中的手却几乎将掌心握出血痕,他早已设想过无数种崇珏可能会问出的问题,并准备了一堆答案。
他可以嬉皮笑脸地向崇珏描述自己将自己溺死在着寒潭中的所有细节;也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前世和恶念崇珏厮混整十年,更能把自戕后陷入轮回之事说得绘声绘色。
只要崇珏问出来,他总有答案让世尊满意。
但,夙寒声独独没想过崇珏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个。
夙寒声脸上笑意消散,茫然看着他。
“什、什么?”
“不是恶念。”崇珏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一遍,“我在何处?”
短短八个字,夙寒声能听到,可却懵然得无法理解意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先问这个?”
崇珏道:“我最想知道这个。”
那一瞬间,夙寒声几乎是手足无措的,纷乱脑海中根本没有设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艰难运转了一下,奋力想了半天才回答。
“你……前世我十七岁生辰礼时,你并未来应煦宗。”
前世的夙寒声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世尊叔父。
今世也是夙寒声夺舍了夙萧萧的躯壳,拂戾族的夺舍符纹所散发出去的气息引来崇珏,特意来查探是否真有邪魔外道闯入应煦宗。
……这才和重生后的夙寒声碰了面。
崇珏微微垂眼。
夙寒声根本受不了崇珏这般淡然的态度,就像是钝刀子杀人般,每一次呼吸都让他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他已摈弃让崇珏主动问他的打算,双膝跪着一把拽住崇珏的袖子,催促道。
“你问我,你问我为什么杀自己,你快问我。”
崇珏一顿,见夙寒声脸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本能想要抬手扶住他。
夙寒声却用力握住崇珏捧着那抹残魂的手腕,魔怔似的喃喃道:“他、他是乖的,他是最乖顺的,就像是你最期盼的那样……”
崇珏眉头轻蹙:“萧萧……”
“住口!我不是萧萧!”夙寒声突然没来由地发了怒,眼眶通红道,“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我不是他!”
崇珏满心善念,从始至终所想要的乖乖巧巧的“萧萧”早已经被夙寒声亲手溺死。
就算他装得再乖,也不会是只活十七岁、未经历过任何悲惨痛苦的夙萧萧。
崇珏想要的,不会是他这个疯子。
夙寒声并未落泪,情绪却极其不稳定。
他只是面上瞧着光鲜亮丽,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内里已被蛀空,脆弱得不堪一击,一阵微风便能将这棵参天大树拦腰吹断。
“你看看他啊。”
夙寒声吼出那句后又后悔了,拽着崇珏的手腕,讷讷地说:“他不是小疯子、也不会闯下大祸,他乖得很,是叔父最想要的。”
崇珏看着疯疯癫癫的夙寒声,五脏六腑微微发疼,心脏也在一点点收缩着,又酸又疼。
他屏住呼吸,尝试着伸手想要去触碰夙寒声抓着自己的手。
可才一动,夙寒声却像是畏惧似的,整个人往后一跌,跌跌撞撞跪坐回原地。
不知为何,他突然闷闷笑了出来。
他已认罪,崇珏是不是要出手将他这个狂悖之人打下无间狱了?
他要……
夙寒声脑海已被那些承受不住的痛苦崩溃搅成了浑水,浑浑噩噩间却还惦记着最后一件正事。
就算堕落无间狱,他也要戚简意随他一起死。
耳畔隐约传来崇珏的声音,夙寒声努力想去听,却眼眶涣散,迷怔着只能瞧见面前的人似乎正在启唇说什么。
那些话他根本听不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害死了崇珏最喜欢的乖巧萧萧。
崇珏要像当年对待宫家旁□□样,利用天道招出法阵,把他拖入无间狱了。
崇珏还在说什么,声音竟然罕见地有点急切。
夙寒声迷迷瞪瞪看着他,脑中不知是因那股要被崇珏杀死的兴奋而缺了氧,更因为马上要解脱而感到快乐,竟然拍着掌大笑出声。
手中九道符纹倏地闪现一道猩红的光芒,随时蓄势待发。
视线朦胧中,崇珏真的如同夙寒声心中设想那般,垂着眸手指扣了个法诀,微微垂眸用灵力在原地划出一道符纹。
夙寒声眼瞳一缩,内心却并非恐惧,而是说不出的欢喜。
他因早就料到崇珏会引法阵将他打下无间狱的行为而洋洋得意,脑海中浮现起不合时宜的愉悦。
就好像赌场中那些赌鬼输尽家底,终于拿最后的钱财下了最后一注,当场逆风翻盘一般,那种愉悦的感觉直冲脑髓,化为蚀骨的快感遍布全身。
夙寒声将猜到崇珏行为的“看透”当成了一种掌控,那股感觉令他亢奋得面颊发红,张开唇缝微微喘息着,涣散失神的眸瞳盯着崇珏。
须弥山世尊,是悲天悯人心怀苍生,连以身殉道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这种圣人,哪里会有真正的私心?
三年前那些特殊待遇,只是对乖巧的夙萧萧的。
并不是他这个已历经了三世八十年的疯子。
倏地。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扣住夙寒声冰凉的手腕,将他微微往前一带,那股暖意将几乎呼吸不上来的夙寒声吓住了,狠狠打了个哆嗦。
夙寒声仰头看他,眼瞳涣散,久久无法聚焦。
崇珏所画下的法阵已经悄无声息落在两人面前的空地上,他握着夙寒声的手,将一团好似云雾般的东西塞到他掌心。
夙寒声脑海空白混沌,歪着头去看。
掌心窝着一团青色雾气。
那是夙萧萧的最后一缕残魂。
夙寒声半晌才认出来那东西是什么,涣散的瞳仁艰难收缩一瞬,立刻想要抽回手。
崇珏却强行捏着他的手腕,轻声道:“别逃。”
夙寒声这次听清了崇珏的话,浑身僵硬着,却听话地不逃了。
他还没下无间狱呢,无论逃去哪里也会被手眼通天的世尊逮回来。
何必徒增麻烦。
夙寒声耐心等着下无间狱,却感觉崇珏带着他的手,缓缓落在地面上的法阵上。
青色残魂太过轻柔,夙寒声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握了一捧雪,在手落到堕落无间狱的阵法上时,掌心的“雪”竟然感觉在一寸寸融化。
那种感觉太过奇妙,夙寒声疑惑去看。
青色魂灵在他掌心越变越小,像是雪落入清水中般。
夙寒声一愣。
崇珏单手立掌,轻轻启唇念了几句什么。
夙寒声迷茫许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崇珏是在念往生经。
两人中间的也并非将人强行拖入无间狱的阵法。
——只是个小小的往生符阵。
夙寒声彻底呆住了。
崇珏浑身清冷如雪,握着他手腕的动作却轻柔至极,念完往生经后,冰冷的神佛微微睁眼抬眸,墨青眼瞳被周遭烛火映得璀璨生辉。
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像,终于有了魂魄。
夙寒声茫然看他许久,嘴唇发抖地轻碰。
“你……你在做什么?”
崇珏在烛火中安静看他。
那一刹那,夙寒声几乎以为他是无间狱的恶念。
可崇珏依然是那副禅寂模样,伸手轻轻抹去夙寒声不自觉落下的泪,没来由地说了句。
“……我并非因三界有变故而出关。”
夙寒声迷茫,半晌才后知后觉。
这句话是在回答昨晚他问的那句:“那你为何要提前出关?”
崇珏没头没尾的一句,不光是在回答昨日的问题,也是在解释今日的举止。
夙寒声听不懂其中更深层的意思,情绪无法调动,只疑惑为何崇珏要所答非所问。
崇珏说完那句话,似乎已花去世尊所有情绪的外敛份额,他移开视线,垂着眼看着地面的往生符阵。
“……两个魂魄共处此间,十有八九是凤凰骨的能力。”崇珏轻声道,“你可借身还魂,许是圣物早已注定的命数,他……也是你自己。”
夙寒声脑海纷乱不堪,根本理不清崇珏在说什么。
太奇怪了。
崇珏也看出此时的夙寒声神识混乱,根本听不懂自己话中意思,温声道:“会念往生经吗?”
夙寒声脑子已不会思考了,呆呆摇头:“不会。”
“嗯。”崇珏点头,“那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哦。”
夙寒声无法理解这是在做什么,但对崇珏的信赖让他脑子也不过地就点头,让干什么干什么。
崇珏耐心地带着夙寒声念了往生经。
伴随着地面的符阵旋转,掌心那好像一捧雪的青团魂灵终于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化为斑斑点点的细碎萤光消失在原地。
符阵消失,崇珏将手收回,抬眸一看。
夙寒声跪坐在原地,不知何时回的魂,他失魂落魄看着青色魂灵消散的地方,惨白如纸的脸上已布满泪痕,无声地哭着。
崇珏为他轻轻擦去眼泪。
夙寒声感受着那温热的手指蹭在冰凉的脸颊,浑身都在细细密密发着抖,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无数情绪堆在心中,根本不知要如何发泄,搅和得夙寒声痛苦又难过。
他不知要说什么,嘴唇张张合合,却只呜咽着说出两个字。
“崇珏……”
再次对尊长直呼其名,可夙寒声此次得到的并不是那句熟悉的……“放肆”。
崇珏温声应他。
“嗯,我在。”
夙寒声浑身一颤,再也控制不住将额头抵在崇珏掌心,呜咽着哭出了声。
萤火漫天。
那缕残留世间的残魂悄无声息地被往生符阵送去它该去之处,可才刚离开寒茫苑,那团萤火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调转了个方向,逆着风随风而动。
满山寂静,山阶下隐约传来脚步声。
徐南衔匆匆而来,连灯都没拎,只用灵力凝了一团光芒在前方开路,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山下而来,直冲寒茫苑。
盛夏山间鸟虫甚多。
徐南衔快步而走,突然感觉耳畔传来一阵古怪的风声,好像有东西擦着耳朵飘了过去。
一个微弱又稚嫩的声音响起。
“……师兄。”
那声音太过微弱,不仔细听还以为只是虫鸣,但神使鬼差的,徐南衔停下焦急的步伐,站在漆黑的山阶上微微侧身看去。
周遭一阵漆黑,只有几只流萤翩然而飞。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许是听错了。
徐南衔并未多想,快步地继续往前走。
萤火幽幽而动,下意识想要跟随着那抹身影。
下一瞬,青色光芒像是燃尽的星火。
……终于一寸寸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