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薨逝消息终于还是传了出去,但这件事引起更大波澜是在年后朝会上,天子要礼部以国丧之制祭奠镇北王,要都城民间悬挂白素,等镇北王棺椁在宫中做法事停灵七日后,坚决要让她入皇陵——
正是年前她执意要修那座帝后合葬陵。
此举引得朝堂沸腾,结合先前无论如何都探听不出皇帝后宫藏那个神秘女子身份,这些老小狐狸们怎么可能不清楚事实?
再蠢人都会意识到,能让宫中消息这般闭塞、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本事,唯有镇北王能做到。
……原来皇帝喜欢那个人,就是她最大仇人。
好荒谬爱情。
苏明绣身前得罪过人不少,不止那些与她有仇,就是亲萧觅云这派势力有些也是痛恨她,加上她刚把持朝纲时铁血手腕,起义时候杀戮无情,这一死便是墙倒众人推,小皇帝提议遭到无数大臣反对。
就连许多武将,都觉得这种臣子与皇帝合葬规矩太惊世骇俗,提议反对。于是到了次日,小皇帝追封镇北王为萧周皇后旨意就下来了。
正准备忽悠太学学生在宫门前静坐抗议满朝文武都被这旨意惊呆了,言官们第一想法便是死谏,但等将旨意来回琢磨之后,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能反驳点。
早在苏明绣当摄政王时候,朝廷就已经为苏家平过反,她身世当得上名门之后,本身又是女子,即便德行方面有所指摘,却为萧周灭了突厥这一仇人,又替皇帝压下了这些世家,若论政绩,古往今来,多少皇后有她出色?
文官们在家中苦坐许久,发觉唯一能不让苏明绣入皇陵方法,就是拆穿皇帝是女子身事实,如此一来,倒可以用两女子合葬过分惊世骇俗、从无先例这点来反驳。
群臣闹出动静不小,却都因小皇帝罢朝而无法让她当面听见自己反对。
而让他们格外惦记人,正在和孙飞雁吵架,说是吵架倒也不太合适,毕竟孙飞雁最是守规矩,只是她性子执拗,宁愿死也不肯履行皇帝旨意。
“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跪在萧觅云跟前,字正腔圆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若朕执意要去,你觉得你能拦住?”
“请陛下三思,”孙飞雁低着头,说完这句之后,在小皇帝冷笑声里,又低声道,“王爷骤然离开,于朝纲不稳,若陛下执意要在这多事之秋离开都城,恐遭不测——王爷临走前,要臣以性命起誓,护佑陛下周全,还望陛下不要为难臣,也……望陛下成全王爷心意。”
明黄色绣着祥云纹靴子忽然上前,萧觅云抬手拽住她衣领,神情略带焦躁,紧盯着她双眸,“她还跟你说过什么?”
小皇帝虽然早做好了心上人要离开准备,但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觉突兀,苏明绣走前对她说话实在太少太少,让她每晚睡梦前反复品味都不够,这会儿陡然听见孙飞雁所说,像是发现自己糖吃完了、别小朋友兜里却还悄悄揣着,不顾一切地要上前争抢。
“回陛下,并无其他。”
孙飞雁认真思索片刻,确定这就是苏明绣对她最后说话了。
“你再给朕仔细想想——”
翻着兜却一颗多余都没找出来萧觅云格外不满,沉着脸半晌,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想起来方才争论之事,是她坚决要跟着军队送苏明绣棺椁入皇陵,但孙飞雁不同意。
她们就此僵持了许多日。
面对这个曾经跟着苏明绣一路而来元老,萧觅云并不能拿她怎么样,气过了,也只能自己拂袖而去,往那暖阁高塔里待,在对方曾经待过、还残留着气息地方窝着。
程青入宫觐见消息由宫人通传,这位程宰相知道小皇帝最近都在找孙将军麻烦,主动当了那个触霉头说客,于暖阁门口觐见时,小皇帝看在她也曾是站队过苏明绣人,勉为其难让她入内。
走了没两步,程青忽然出声夸赞此处景色不错,尤其是这座高塔,当是萧周少有建筑,想来镇北王在此处休养时,心情一定不错。
文人拍起马屁时,没有君王是不高兴,尤其她还提到了苏明绣,萧觅云唇角难得见了一缕笑意。
只是笑里带了几分哀愁,“这还不是暖阁风景最好时候。”
苏明绣一走,这处好像也知道主人离开似,宫人们比平日更精心伺候花草,它们却还是蔫蔫巴巴,前些天一日要换掉二三十盆花草。
谁知如今登内阁宰相人话锋一转:
“千余年前,秦朝国力强盛,有四时之景不同阿房宫;百余年前,南朝又立烟雨中壮阔四百八十寺,然而无论强秦阿房宫,亦或乱世中四百八十寺,皆于烽火中付之一炬——”
“陛下以为,此地暖阁高塔,又能存于几时?”
萧觅云唇角笑容消失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当然想回答,要让这暖阁高塔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她要叫史书上留下她与苏明绣名字,这是独属于帝王浪漫。
“陛下若想叫此塔长存世间,便要看此朝屹立世间多少年,萧周若延续万年,此塔便伫立万年。”
若是小皇帝不好好治理朝纲,叫萧周如秦、如南北朝,几十年后,没有人会记得她与苏明绣这段故事。
这便是程青要说。
小皇帝当然听懂了,过了好久,她走到高塔上,望着都城外绵延山峦,沉默站立很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下令让孙飞雁护送皇后棺椁至皇陵——
而帝王则在这高塔之上,目送她最爱人远去,独自沉睡在那冰冷墓室里,那一日,程青陪着她在高塔上待到了深夜。
此后,萧觅云在朝四十载,再未踏入此殿一步。
五十年后。
萧觅云将朝廷交给自己挑出接班人,并未应下新帝请她留在宫中,享太上皇名头挽留,只带着一支小队,独自往皇陵而去,准备在故人相伴下,度过余生。
墓室里有红烛做长明灯,燃千年不灭。
连龙袍都不穿,成日只穿一身裙装红衣人坐在书桌前,提笔在画着一副图,旁边地上落了许多纸团,墙上也挂着很多画,仔细看去,是四时游玩图,春天柳暗花明时,两道倩丽人影于湖边观景,身旁垂柳抽枝,有一桌案,上面放着精致牡丹花点心。
夏景,便是几匹骏马在原野上疾驰,最末马背上同样坐着两人,脑袋亲昵地靠在一起,有一佛牌从领口落出,挂着它红线格外显眼。
至于秋景、冬景……画里皇帝本人模样都清晰可见,但另一人却不是侧面就是背影,叫人几欲探寻。
铺在她面前纸张上,处处都是大红喜庆颜色,但在画喜被图案时候,萧觅云犯了难,头也不回地喊人:
“孙将军,你可知她从前行军时,最喜欢什么样式被褥花纹?”
墓室空荡荡,只有她一人回音。
等了会儿,萧觅云恍然反应过来,孙将军早就离开了,几个月前,这陵墓周围下了一场暴雨,孙飞雁带人去看墓室漏雨情况,结果回来就倒下了,这一病带着从前行军落下病根,倒下就再没起来。
还是她替孙飞雁选陪葬陵位置。
据说在都城、坚决被新皇留下监朝程青,听到这事之后也病倒了,萧觅云琢磨着过几日要不要传个信叫人去问问情况。
她自顾自地想了会儿,笑了一下,慢慢转回身,重又提笔,对着旁边那已经封好棺椁问道,“要不你给我点提示,你是喜欢绣喜字,还是带鸳鸯戏水图?”
棺椁自然没有动静。
然后萧觅云又笑了,笑着笑着,她这画笔始终落不下去,自言自语地说道,“朕一直未梦到过你。”
她说:“你怎么比她们还吝啬,她们好歹陪在朕身边许多年,你却从来不找朕,现在朕孤家寡人,你也不来看看,你说喜欢,莫不是当年唬我?”
墓室仍然静悄悄。
萧觅云只好继续低头作图,她画这些都是无数午夜梦回,太过思念时候,想象出和苏明绣一起做事情。
她不知道,这人所说自己遗忘时光里,这些事情,她们究竟有没有一起做过。
但她是想做。
因为她渴望自己能得到这些幸福。
“哒……”
这幅画实在耗费了她太多心力,放下笔时,萧觅云手腕垂落,想要好好睡一觉,回了自己棺椁里,迷糊睡到一半,却听见一颗佛珠滴滴答答滚远动静。
萧觅云顺着那佛珠滚向黑暗看去,无端端冒出一个念头来,当年果然不该叫苏明绣随便找人修好这手串,肯定是手串为她挡了灾,但却没得到她尊重,所以神佛生气,不再保佑她了。
后来佛牌也是——
就说沾了血,太晦气,不能用吧。
她胡思乱想了会儿,摸了摸手腕,决定还是去把这颗佛珠找回来。苏明绣留给她东西太少了,她一点都不想丢。
于是女人从自己棺材里起来,不知为什么,感觉身体好像恢复了年轻时候模样,竟然精力很旺盛地沿着这珠子滚落边缘找了一圈,最后莫名其妙到了距离苏明绣更近那边。
她原地蹲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没光黑暗里清晰视物,捻起佛珠,对着烛光看了会儿,忽然瞥见一袭明紫色。
萧觅云怔了怔,不可思议地沿着那明紫色衣角往上看,就见那个在画里都琢磨不出年轻时神采飞扬模样人,正浅笑着站在旁边,对她伸出手来。
她莫名红了眼眶,却流不出泪,见到这人笑容,满腹委屈涌上心头。
“你怎么才来啊?!”
她哭着起身朝这道身影扑去,被对方稳稳地接住了。
墓室外。
皇陵断龙石陡然落下,轰鸣动静引得山中飞鸟腾起,守陵处有钟声传出,一路传递到都城。
“……是日,举国缟素,哀悼女皇。此后三千年,再不见帝后双姝合葬,周史此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故史称女皇吏治五十年为‘凤凰之治’。”
——《萧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