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绣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鼻尖传来火烤的孜然香味,眼见归眠还扑腾着四肢,准备在柳条上翻滚,将自己腌得更入味一些,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声:
“胡闹!”
清冷的声线喝止了柳枝上小姑娘的动作。
归眠辨不出她的情绪,以为她是生气了,即刻停了动作,但手中瓷罐仍然倾斜,一时间屋内香气更盛,那孜然胡椒味儿几乎染上苏明绣的衣衫。
因归眠先前捉魅魔时被戏弄的团团转,故而也未布下结界,而今便听外面传来声音,有人醉醺醺地大声道:
“去隔壁看看,他们在烤什么!怎如此香!”
戏台跑腿的小二得令,走到这处时疑惑想着,他记得这屋是没有客人的,难不成是进了贼?怀揣如此念头,小二想也不想地推开门,迎面就见到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立于雕花窗栏边,而她面前生着一团火,火上……架着一个人。
小二吓得倒跌一步,先还为那冰肌玉骨的美人惊得呼吸一窒,以为自己看见仙人下凡,现在又见火上烤着的分明是个人,便知这哪是什么仙人,怕是不知哪儿来的山精野怪。
他后脚跟磕在门槛上,隔壁的贵客还在催促他说出这边的美味名字,听见声音,他瞳孔紧缩,嗓子干涩地出声:
“在烤、在……在烤……”
烤人!
苏明绣眉尖稍动,当即让这小二脑海中一声响,随后一言不发地晕了过去。
随后,房门外腾起浅浅雾气,使过往凡人行至此处,眼见俱被迷雾所障,就连原本叫唤着要朝隔壁讨食的那醉酒男人,也霎时间忘了先前之事。
滴答、滴答。
浸着毒液的汗意落入火中,被挂在枝条的归眠慢慢灵气衰竭,感觉自己体内的水分逐渐蒸发,便如夏日烈阳下刚出生的黄毛小狗,筋疲力尽地吐了下舌尖。
“师尊……”她含糊不清地问:“我还没熟吗?”
“……”
苏明绣被问得有几分哭笑不得。
她神色复杂地盯着火上的小姑娘,被那张稚嫩脸庞上清澈不已的双眸紧盯,极易使人产生一种被信赖的感觉,她只好挪开目光,想到这魅魔情毒的症状,冷淡地出声问:
“热吗?”
归眠巴巴地点头,以为这样就能让她放自己下去。
半晌后,反倒是问出问题的人低声道自己糊涂,施法收起这火束,又松开柳条,将不远处桌上的茶盏与杯子挥来,悬在归眠的眼前。
被释放下来的人衣衫不整,脸上也有些漆黑的痕迹,却浑不在意地摸了摸,在苏明绣的示意下,抱起茶盏,咕咚咕咚将里面的水喝个精光。
随后,屋外清风被招来,绕着她打着旋儿转了圈,凉意登时抚平她身体里的燥热,只面庞还是通红一片。
“还热吗?”
她的师尊惜字如金地又问了一句。
归眠认真想了想,抬起手比了比自己的小指头,“还有这么……热。”
于是。
苏明绣指尖微动,执起那根来时于护城河边随手折下
#柳枝卷上她的腰,下一瞬,小姑娘被提溜着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绕城跑三圈。”
苏明绣无比冷酷地说道。
夜半。
打更人的声音于街头巷尾传来,整座城都安静下来,除却热闹的花柳巷。
而此时,一道纤瘦的身影脸色惨白、一丝力气也无地趴在巷边,但看向身旁那人影时,眼神里无怨也无恨,只认真地回道:
“……师尊,我……跑完了。”
苏明绣估摸着那毒也排得差不多,本想将人直接拎回灵玉山,可归眠不懂抱怨辛苦,她看见这张脸变得如此愁云惨雾,心中总还是有一分不忍。
因对这小镇不熟,她便提着归眠的衣领,就近选了个能住的地方。
谁知才穿过那莺莺燕燕,随着引路人进屋,迎面就被满屋子从房梁上搭下来、弯弯绕绕的红线晃了眼。
苏明绣乍看过去,还以为自己掉进了毛线团里。
偏引路的女子还拿团扇掩面而笑,对上她冷冰冰的双眸,低笑着解释道:“哎呀,这是前一位客人留下的,那位客人喜好确有些特殊,姐姐若不喜,我这边让人来收了。”
苏明绣则是盯着自己手中拎着的归眠,面无表情地思考,现在她这副瘦弱的身躯,能不能承受住灵玉山山顶冰天雪地冻上一晚的后果。
结论是不能。
于是她冷声拒绝了对方,将房门关上之后,正准备抬手将这些红线烧成灰烬,手才刚抬起来,方才被放下的归眠就往前一步,正好扑在那乱七八糟的线团上,如同被蛛网黏上,于半空中展开手脚,恰好被托住。
仿佛觉得有了倚靠就不必再自己费劲走到床边,故而归眠小姑娘便又翻了个身,半靠在空中这些纷乱的红线上,面对苏明绣,好奇地问苏明绣:
“师尊,这是什么?”
因为不通情与爱,她便对这人间一切都感到新奇,好像只要自己学的多、仿的多,就能像其他的所有正常人一般,在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
苏明绣修为境界高,本也不必如凡人般修行,而今看归眠放着床不睡,在这儿鼓捣那团红线,纤细素白的手腕、脚腕上都是那红线压出的痕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团浊气,轻声道:
“脏东西。”
她说:“离远点。”
归眠很信服她的话,听她说是脏东西,便攒足了劲儿离开,软绵绵地走到门边,打开门吩咐附近的人抬水进来,想把碰过脏东西的自己洗得干净些。
屋里淅沥沥的水声,隔着屏风传来,扰了苏明绣的修炼。
原主的筋脉里本就残留渡劫时留下的伤,仿若天雷在她筋骨里生根发芽,此后随着她每一次的引气入体、大小周天运行,都要将那残余的伤再激发一次。
每回修行,都得忍受无数次伤口被撕开、又重新愈合的苦楚,随灵气一次次冲刷,运转过成千上万回,这蚀心的疼痛才会稍微减轻一些。
她便在周围设下结界,屏蔽外界所有声响,潜心修行。
直至夜半,月色从窗边流
入。
端坐于木椅上的人稍稍睁开眼睛,刚呼出一口气,便见自己结界外有一道十分专注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她先是一怔,回过神来,撤离结界问:
“何事?”
打了无数个呵欠、正会儿强撑着困意的归眠对上她墨色双眸,脸都贴在桌上,声音软绵绵地回答:
“师姐们说……”
“有结界,说明里面的人要好好被保护。”
苏明绣眼睫颤了一下。
她喉咙微动,忽然想伸手去碰对方的脖颈,问上一问,她的声带为何像是受过伤那般沙哑?
可是想到脑海里的系统,终究苏明绣只是垂下眼睫,冷言冷语地答:“我不需你保护。”
归眠将她的所有话都奉为圭臬,闻言乖乖点头,“哦,我记住了。”
顿了一下,她道:“下次我不这样了,师尊别生气。”
归眠也记得,那些师姐们说过,若是徒弟们出口的话被师父们反驳,便是她们悟性不够、领会错了意思,而发现自己收了笨徒弟的师父们,都是会生气的。
“我……”
苏明绣本想说自己没有生气,但想到归眠而今七情六欲一窍不通的模样,想必说了这小家伙也难以分辨,于是难得话出了口,却不说完。
她的双眸中映出这个困得脑袋都懒得从桌上抬起来的人,半晌后,她轻声催促:“还不去歇息?”
归眠揉着眼睛从桌上起来,挠了挠身上白日里被划出的伤口,衣衫下的伤口都很快结了痂,却十分痒。动作一大,从她袖中无意间碰落了一团红线,归眠顺着这动静往桌上看去,忽而想起什么,拿起红线朝苏明绣递去。
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认真,“我刚才跟他们说,那些脏,让他们换了新的来。”
随后,她难得小心翼翼地问苏明绣,“师尊,新的如何用?”
小姑娘天真的将这玩意儿当做人类必备的东西,这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让苏明绣难得生出一分头疼。
面对如此纯良的心性,那些腌臜的解释,一个字也道不出。
她垂眸看那红线半晌,终是伸手将这红线接了过来,素白指尖漫不经心地将收尾两端打了个结,而后将这红线撑开,指尖翻动间,漂亮的绳桥就被翻出。坐在对面的小姑娘看得目不转睛,以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修炼法门,努力地记住。
片刻后,她将苏明绣递回去的红线翻出了一模一样的绳桥,渴求的目光再次看了过来。
苏明绣:“……”
莫名其妙地,她抬手过去接了这花绳,然后靠着无数变幻的花样,竟就在这屋里陪归眠翻了一宿的花绳。
次日晌午。
花柳巷格外安静,倒是外头的街市热闹了起来,处处是摊贩的叫卖声。
苏明绣估摸着归眠补足了觉,才将人唤醒,准备出了小镇回灵玉山。
小姑娘打着呵欠,垂着脑袋跟在她身后,还不忘将昨夜那根红线重新带上,揣怀里怕丢、身上又无钱袋,思索片刻,便将它系在手腕上。
而今那若隐若现的腕子,便落
入昨夜那引路者的眼中。
那女人本也困顿,瞥见后一个激灵,颇为惊异地看了眼苏明绣的背影,又看看仍未睡醒、困得还在打呵欠的归眠,眼神里充满了痛心疾首:
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禽-兽之女子。
瞧着仙风道骨,不定是修炼什么邪术的家伙!
她见多识广,知道这天底下女子与女子间,亦有那得趣之人,但跟着她的娃娃瞧着岁数也不大,昨晚那一屋子的红线不够,还让小孩儿又找她讨要了一团。
而且还胡闹到日上三竿!
这也就罢了,现在还让小孩儿身上仍留着这痕迹……
嘶。
她又看了一眼苏明绣的侧脸,心道,果真是越美的女人,心越毒。
呸!
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