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将领,便该当有个合格的本事。
那就是当身陷战局之时,能够尽快观望清楚局势。
同僚送来的消息要看,主帅先前的叮嘱要听……眼前的局面,更要亲自看个分明!
如何插手战局,也该当在来不及将情报全数送出得到指导的情况下,自己先做出个决断。
“这位吐蕃的摄政太妃,倒着实是个人物。”信诚长吁了一口气。
对方在当断则断这方面,俨然本事不小。
大小勃律之间的桥梁被大火摧毁,吐蕃兵将进驻大勃律,让他所住的佛寺之外,此刻仍有一番动乱嘈杂之声。
但这些声音,或许说是杂而不乱要更为合适一些。
对于大勃律这边来说,武周的军队被拦截在了吉尔吉特河的对面,暂时无法越过这道天险屏障,吐蕃的援兵也已经抵达了此地,能和他们这头的士卒完成合兵会盟、共抗敌军,也让他们不必如同小勃律一般面临灭国之祸——
那么,为何要因此而惊慌呢?
大可以徐徐应对敌军的来袭。
至于小勃律那头的情况,也只能说是时也命也了。
若是太子殿下并无后手留在此地,钦陵赞卓此时该做的要么是绕路而行,试试从更为陡峭的山峦壁障处能否突围,要么就是见好即收,前去和太子会合。
总之,都无法造成战局的进一步扩大。
但很可惜,太子殿下不想看到这样的一幕。
他信诚也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虽是个和尚,却因身在高丽之时便在渊盖苏文手下任职,并非全然是个超脱于物外之人。
当年选择开城投降,随同那时候的安定公主回到大唐京都,是对他来说最能保住性命的手段,随后的数年对他少有启用,也在意料之中。
可现如今,武周取代了李唐,那位坐在王座之上的陛下又与过世的先帝是同一类人,将宗教视为权衡手段,却绝不会放任发展,他若要在新朝立足,光靠着“曾经在吐蕃传教”这一点,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能让他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过好日子,能依赖的,必定是切实的战功。
就比如……
他起身朝外走去,走进了附近的佛堂诵经室内。
在这里,有数十名他抵达吐蕃后才招收的弟子,自他从印度越过泥婆罗,抵达大小勃律后,组成了一支追随于他左右护持的卫队。
当然,他所能调动的人手,远不只如此而已。
这些人,更应该被称作他的心腹。
他定了定心神,朝着这些人走去,脸上露出了一片悲悯沉痛之色。
他的其中一名弟子当即迎上前来问道:“法师这是怎么了?”
信诚吟诵了一声佛号:“佛祖说,欲解救愚昧之民于水火之中,必会招来波折,面临灾厄,如今果然不错。”
弟子疑惑:“这是何意?”
信诚
答道:“伪教的爪牙拦住了真理与公正入藏的道路,还要将恶名推在天授救世之人身上。如今道路四绝,激流天堑,是我等该当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他朝着周围的一张张脸看去,“我先前同你们说过的话,你们还记得吗?”
众人齐齐点头。
他们怎么会忘记呢?
信诚给他们带来的佛教经义,正是当年被玄奘法师从印度带往长安,又经过了翻译和解析的内容。
相比于藏地相对粗陋的佛教演化,说是精粮与米糠的对比也不为过。
而被他称为伪教的雍仲苯教,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说,当年松赞干布联合自己的妹妹赛玛噶,趁着象雄国王视察之时里应外合击溃这个部落,已经让雍仲苯教失去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又如果说,藏传佛教强烈的政治属性让一部分人心生困惑。
那么信诚口中描绘的中原佛教和社会景象,便是让正处奴隶制下、动辄以人骨为器的吐蕃,愈发被对比出了其野蛮而凶残的一面。
所以信诚话中的意思已不言而喻。
他深深地行了一礼:“宽仁世道的光能否照耀到这片土地上,便权看诸位了。”
眼见这些人匆匆朝外走去联络人手,信诚的心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不枉他这么多年间该当老师的时候好好当,该讲故事启发民智的时候也没节省口水,该教授生存本领的时候也没偷工减料,在这些人和这一带的不少藏民心中,中原王朝的形象已然被一步步神化。
或许也因为,文成公主当年在嫁给松赞干布后,将农具与粮种带到藏原之上时,也曾抵达过大小勃律,已先一步将一个潜移默化的种子种植在了此地众人的心中。
所以现在,当武周的大军被拦截在外的时候,当他说出“伪教爪牙拦路”的时候,也正是这些种子被催生破土的时候。
只希望,钦陵赞卓那边的配合也不要让他失望。
……
“外头是什么声音?”
韦氏将军忽然自梦中惊醒,便听到了一阵嘈杂异常的动静。
他匆匆起身朝外走去,试图问明个情况。
哪知道刚刚走出营帐,便看到了一阵突然升起的火光。
他本以为,在他成功将钦陵赞卓拦截在河谷另一头后,能暂时得到一夕安寝,等到将此地的战况送到逻些城后,他也理所当然地能从赤玛伦那里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却怎么会在本已该当平静的战况中,出现了这样的变数!
他也当即发觉,那绝不是一道寻常的火光。
只因随同火光而来的,还有一阵响亮的喊杀之声。
韦将军面色一变。
他此刻到底不是身在卫藏四如的土地上,若是突然之间被大勃律的军队所进犯,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别忘了,为了确保卫藏四如的其他防线不会受到影响,他带来的兵马并不算太多!
可他怕什么来什么。
韦将军刚刚披挂上身,便听到士卒来报,在夜色中前来进攻他们的人,都有着甲胄在身,还各个身手矫健,以至于在仓促之间应战,落在下风的竟然是他们!
别看敌军只有步兵来袭,但在这等昏暗而局促的军营之中,只要不强求直接斩将夺旗,当然还是步兵更为合适得多。
韦将军当即大怒:“他们真是反了!”
既然钦陵赞卓还被拦截在河流对岸,那么来袭的敌军自然只有可能是大勃律的兵马。
这不是背后捅刀又是什么?
谁给他们这样的胆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当这场乱战袭来的时候,大勃律的国王甚至要比他还要迷茫困惑得多。
“你说,信诚法师带着人反了?”
大小勃律早年间分裂,还是因为吐蕃入侵的缘故。
不愿渡河而去、留守原有疆土的便是大勃律,受到吐蕃的影响最大,也在政治、文化上最像吐蕃。
虽然这两方未必没有早年间的积怨,但在韦氏将军驻扎于此地的时候,他们是绝无可能有什么反心的,更不用说是去欢迎远道而来的武周兵马。
但他不想做,有人却想用他的人去做。
那报信的随从满脸苦色:“兵器库的看守和守城的将领都是信诚法师的信徒,听说法师的弟子抓到了烧桥的罪魁祸首,正是那韦将军的下属后,直接响应了信诚法师迎接王师到来的口号,将府库之中的兵甲全分给那些佛教徒了。”
信诚早年间在中原的时候,就曾经听从武清月的吩咐,将寺庙之中的教徒以武僧的方式栽培,在抵达藏原之后也不例外。
当他们有了兵甲在手后,竟是一点也不逊色于寻常的士卒。
对于信诚法师的信任和尊敬,更是让这支明明只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也有着难得一见的令行禁止。
这才在直接朝着吐蕃营地杀奔而去的时候,就这么被误认成了正规军。
可就算是这样,大勃律的国王也不能理解一点。“难道我们的军队在发现此等异样的时候,就一点也拦截不下来?”
那随从赶忙带着国王往高处走去,示意他往另外一头看去。“您看那里!”
他们想拦的,自然是因为还有其他的原因,让城中的舆论风向发生了额外的变化,让他们拦不了了。
只见那隔河相对的地方,连夜举起在那里的火把将其映照得近乎通明。
哪怕还相隔着一段距离,大勃律的国王也能看到,陈兵于对岸的,并不仅仅是钦陵赞卓所统率的军队,还有……还有小勃律的兵马。
那些早年间因不甘于被吐蕃驱策的同族,搬迁往北二百里,却还和他们多有联系,便足以让人从军队的制式和排兵布阵的轮廓中看出身份。
而更为特殊的是,他们竟不是被敌军押解到岸边的,而是与敌军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各自驻扎在一边。
若是汹汹来袭的敌军心
存的只有吞并灭国之心,根本不可能给他们以这样的自由。
除非……
除非他们真如信诚法师所宣扬的那样,是为了让此地的子民脱离伪教的魔爪,这才抵达此地。
大勃律的国王脸色变了又变,忽然一把抓住了侍从的手:“我要亲自去见信诚法师!他现在在哪儿?”
他一面因此人的煽动力而觉恐惧,另一面又到底是因这突变中众人的反应,对他生出了几分尊敬之心。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侍从在此刻的回答:“他……他说自己有天授战术,为了减少有识之士的伤亡,更应该在此刻身先士卒作战,以便斩获胜利。”
所以他此刻,当然是在那吐蕃驻军的营地之中。
也在信徒的庇护开道之下,接连攻破了吐蕃戍防最为薄弱的两块营地。
而后将搜罗得到的行军物资,全部分给了今夜临时参战的信徒。
逐渐扩散在营中的火势,让韦将军哪怕收到了信诚亲自作战的消息,也不得不先放弃直接去找信诚的麻烦,而是选择破营而出。
哪知道,也正是他的这个后撤决定,就让他直接掉进了信诚布置在后头的陷阱之中。
当大勃律的国王终于如他所愿见到信诚法师的时候,他一并见到的,还有被人五花大绑的韦将军。
信诚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佛礼:“先斩后奏实非我所愿,在此给您赔个不是。但引正道入藏之事,实不可拖延了。”
大勃律的国王额角一跳:“你是要让我们临时修缮桥梁?”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还大有可能会造成不少的人力损失。
若信诚当真要这么说的话,他真要新仇旧账一起,跟这位法师算一算!
然而信诚却神态从容地给出了答复:“不,我是说,伪教爪牙被擒,可以邀请象雄旧部前来此地聆听真经教诲了。”
大勃律的国王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思量之色。
他听得出来信诚话中的意思。
他是说,桥梁重建的事情可以不急,更要紧的事情是,他要再拉几个一同反对吐蕃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