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真是让宗燕客好一阵猝不及防。
她张了张嘴,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殿下莫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别看她和太子殿下还能算是表亲,但她很清楚,自圣神皇帝在朝堂上明确表示,武这个姓氏只是自她开始的时候,就不能再这么算了。
从皇帝陛下的这一辈往下算起,才是武周的直系皇亲。她便充其量只能算是第一批参与珠英学士考核的女官而已。
当然,她倒是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
她只在意一件事。
当年她是不甘于看到,武承嗣武三思这样的人和她的兄长都能参与到周国公嗣子的选拔之中,这才孤注一掷地选择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也确实得到了她做梦都没想到的前朝官职,更是成为了当今天子的心腹官员之一。
那么现在,她更不能在这个已然起步的职务上犯下什么过错,让自己丢了这个位置。
此事涉及粮种推广和耕作教学,绝不是能随便敷衍过去的。
起码,光是誊抄绘制这件事上,三五十人就完全不够。
除非,还能让她有资格在胥吏之外再募招出一批人手来,否则她不能贸然答应下这个差使。
到时候事情办出了错,才是对不住当年陛下的亲自选拔。
可武清月却并未顺着她的这个想法说下去,而是摇了摇头:“我为何要同你说笑?你是陛下亲自选出的官员,我是在以太子的身份和你商议公事,绝无一点玩闹的意思。”
她招了招手:“走,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怎么说呢?那是一个……推进速度远比她想象之中更快的东西。
武清月说话间,唇角的笑意更盛,也让宗燕客愈发觉得,自己真是被这一出给弄糊涂了。
她疑惑归疑惑,还是飞快地跟上了武清月的脚步,随同她一起朝着神都以东而去。
在那头,起先只是修建了东都尚药局,而后是因尚药局的出现而一并诞生的悲田坊。
但自打悲田坊中收容的长者也在此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后,这里便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市集,以满足此地往来人群的需求。
而在天授元年的登基典礼之后,工部募招人手新建成的纸墨坊,也因往来交通便捷的缘故,被设置在了此地。
再加上已在这里林林总总盖起的房屋瓦舍,倒像是一座洛阳城郊的小城了。
分道流经这座“小城”的水路,又在随后将它给划分成了数片。
相比于洛阳皇城之下以高墙划分的里坊……
“此地两岸之间相互对望,看起来要比洛阳城中更有烟火气一些。”宗燕客随着武清月一并迈过了从尚药局往纸墨坊那头去的河桥,正见这拱桥之下有河船行过,忍不住出声点评道。
一艘船是往尚药局去的,在那上头装载着的,是不知从何处运送来的药材。
而另外的一艘船则是往纸墨坊去的,在上头
装着的是一捆捆的竹子,开向了那沿河设立的库房。
这两相交错中,倒是很有一番往来繁盛的模样。
不过武清月想要让宗燕客看的,显然并不仅仅是这个。
竹木材料是经由河船,借托于水力送到库房之中,在这纸墨坊中办事的人,则是自陆上走入这座大院,走到自己的岗位上。
此时已是日中近午的时候,坊中办事的匠人早已就位,于是二人踏入院中时,已能在这院中闻到一阵纸墨香气。
但相比于在寻常书斋之中的气味,这里的气味要更为浓郁得多,尤其是那种略微泛着辛辣刺鼻气味的书墨味。
武清月侧过头来,就见宗燕客一边从善如流地从她的手里接过了口罩,一边又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气味略有几l分不解。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此地的气味和你平日里所用的有些不同?”
宗燕客点了点头:“正是,但既是朝廷专门下令募招了制墨匠人,有些特殊的配方似也不足为奇?”
武清月没有作答,不置可否地继续带着她往里走去,直到走进了一间位于纸墨坊深处的平房。
相比于外间经过的院落里,这间平房内里宽敞,其中的人手走动也能被称作一句秩序井然。
并没有陈设着晾晒的纸张,堆积着满地的木屑,又或者是被一个个巨大的陶缸铺满。
“来,站到这儿来看。”
宗燕客跟着武清月站到了高处,正能将这屋中的情况从上往下看去,一目了然。
只见其中的一部分人正在将一块板材搬运到架子上,而后固定住了它的四角。
自宗燕客所在的位置,能看到在这块板材之上,被人以阳文形式雕刻了什么东西,应当是图画与文字。
眼见那些正在操持此事的人各自小心谨慎,宗燕客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接下来的举动。
她随即就见,一人提着小桶和棕刷走了上来,给这块刻板刷水润湿,而另外一头则有人同样提着一个小桶走了过来。
小桶的颜色却有些不同。
“后头的那个桶里装的是松烟墨,但和寻常的松烟墨不同,里面加了亚麻仁油和油精,比之寻常的墨汁会更为粘稠也有光泽一些。”武清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早前我让工匠研究墨汁的时候随口说了个油墨,他们倒是出成果出得好生迅速。”
武清月说油墨,是因为后世而来的经验。
但事实上,这等更加便于用在拓印上的墨,也本就在研制发展之中了。
谁让自汉末以熹平石经作为经书载体后,碑拓愈加变成了一条传播诗文学问的门路。
而随着碑拓盛行,那个只需要改换一下思路就能应运而生的雕版印刷,也早已在萌芽当中。
武清月所要做的,不过是在阿娘以皇帝身份召集了工匠之后,直接给他们指明一条道路。
而这些齐聚于神都的工匠,
既能在选拔中混出头来(),??蚘???葹葶??()[()]『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
在武清月开口解释的同时,那负责刷墨的匠人已快速完成了他手中的工作。
先前两月的反复练习,让他已能做到以少量的蘸墨便刷匀在刻板之上。
宗燕客或许还看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她只能看到,在做完这一步的时候,那工匠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应当是对这一次的刷墨相当满意。
随后接到指令的匠人,便一刻不停地将备在一旁的竹纸铺在了刻板之上。
竹纸上板,用于刮擦的器具将纸张在刻板背面推平的同时,原本被刷在板材之上的墨色,也便顺理成章地印在了纸张之上。
“……我知道了。”宗燕客忽然喃喃出声。
她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了!
此地工匠随后的举动,也很快证实了她的猜测。
在前头的那页纸张被从板材上小心地揭下来的同时,刷墨、盖纸、推刮、揭下的动作又一次重复在了她的面前。
而那一张最先被从刻板上拿下来的纸,已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纸上墨迹未干,还需要经过一番晾晒,但上头的墨色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刷水刷墨晕染开来,而是因为那松烟墨的胶化,无比清晰地印在了那张纸上。
宗燕客也很快反应过来,在这张纸上记录着的是什么内容。
北魏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中,汇总了当时关于民生农事的种种内容,其中就包括了一段栽桑养蚕的说明,也正是在这页纸上所记载的东西。
宗燕客看过这本书,对它还有些印象。
但大概,此前没有任何一次阅读到这里的时候,会让她像是此刻一般,就连抓住那张纸的手都有轻微的颤抖。
图画与文字都没有缺漏的迹象。
不,不只是如此。
让这张纸身价百倍的,是那随后送来的一张又一张纸,在印制的内容上都和这一张别无二致。
它们还在以一种此前无法通过人力办到的速度,飞快地累积着印有图文的数量。
武清月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陛下还是前朝天后的时候,多次举办亲蚕礼。规劝百姓从事农桑,如今既为圣神皇帝,总不能再只按照皇后的礼节来做这件事,也该当换一种颁发诏令的形式。”
眼前的这种方式,和劝农使的职务结合在一起,就显然是一条新的门路。
宗燕客目光一动,本能答道:“但我想,要以这等方式颁发下去的,应该……并不仅仅是诏令而已?”
这是她凭借着过往的见闻,在第一时间便得出的结论。
诏令这种东西,其实不需要让通传各州的消息全部由朝廷发出,大可以一级级地往下传达。
正因为如此,朝廷根本就没有大批誊抄圣谕手稿的需要。
真正需要被以这种方式快速印制而成的,其实还是另外的东西。
“你想说的是什么?”武
()清月望着下头依然在有条不紊进行的拓印行动,温声发问。
宗燕客抿了抿唇,答道:“书!其他的书。”
当她看着眼前被快速印刷的《齐民要术》时,她便难以遏制地去想,现在这个被选作典范的东西是《齐民要术》,明日,是不是就能是别的书籍呢?
好像……是可以的。
圣神皇帝在天下各州兴办官学,但那些被选入官学之中就读的人,却未必能够像那些世家富户一般轻易获取到书籍。
可如果,书籍不再需要一个个借阅手抄,而是能以这样的方式快速生产出十本百本,甚至是千本之多,就算不能将其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中,也总能让借阅抄录的时间被大大缩短。
将这等技术用在书籍之上,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无疑是最大的。
去年的李唐宗室叛乱,一举牵扯到了诸多河东河北世家,今年的太庙火情,又将陇西世家拉扯下水。
但只怕光是杀人还不足以让他们彻底消停下去,在世人心中对于他们,也还有一番尊贵异常的评价。
也正是这些积蓄多年的名望,让他们在早年间,还有胆量说出圣神皇帝出身寒微这样的话来。
那便合该让他们在自己最为得意的事情上,遭到一出迎头痛击才是!
以方今陛下的地位,要想获得任何书籍,经由这个雕刻印刷之法大量复制,将其运送到天下诸州,也不过是一道诏令的事情而已。
这将远比将其用在宣扬新一年的亲蚕礼要重要得多。
“只是……”宗燕客心情激荡地想到这里,又忽然紧绷起了面容,想到了这个举措背后潜在的危险。
她小声说道,“若真以这个方式,直接将那些被世家贵胄所垄断的书籍,全部增产刻印而后分发出去,将其变成各州官学中唾手可得的东西,怕是还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武清月笑了笑,鼓励一般地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宗燕客沉吟须臾,答道:“我的两个兄长若是放在神都地界上,还称不上是惊世之才,我的父亲也只是在蜀地做个小官,但就算如此,他们在面对此前并无资材读书的黔首时,也有一番倨傲自恃的态度。天下的读书人中,有这等想法的怕是并不少见,更遑论是首当其冲的世家子弟。”
“方才太子殿下又已说过,您在近期有出兵的打算,届时中原腹地还少了您的兵马支持,若是横生变故,恐怕对大周来说并不是好事。”
这当然不是一句随意做出的揣测。
宗燕客以武周臣子自居,虽然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绝不比家中男儿逊色,却也知道有些脚步得迈出得更为稳健一些。
可她看到的,却是太子殿下自她的手中接过了那张纸,将其递交给了一旁的匠人,在随后转回看向她的目光中依然只有一片从容。
“你若这么想的话,就是将我的作用看得太重,也将皇帝陛下和她那些能臣干吏的作用看得太轻。”
宗燕客沉默在了
当场。
武清月说了下去:“你知道陛下在看到你眼前的这一出时,是什么想法吗?”
宗燕客老实地摇头。
武清月解释道:“她说,这把利器全看要怎么用,才能让它只扎向敌人,而不是自己。就算伤己,也得能掌控住局面。但连最是抉择不易的改朝换代,都已经经历过来了,又怎么还会惧怕于这个呢?”
“这个雕版印刷术会最先被用在三个地方。一个正是你看到的新式亲蚕礼,一个是推行宣州稻的劝农之事,还有一个,大约有些难想到。”
宗燕客目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武清月,听她在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六月里原本要举办武周的第一场制举,按照圣神皇帝已经颁布下去的说法,自是还要和两年前一样,推行糊名之法,但光是如此还不够。”
“你看到这个雕版印刷的流程了,若是用在今年的制举之上会是如何呢?”
武清月伸手朝着下方的一块块板材指去,宗燕客也随之看向了那些储备在前的器具与人手,神情不由一震。
用在……制举上?
“你看,届时试题大可批量印刷于纸上,不必担心有抄录缺字之事,又或是主考官转述中未明题意,考生需向主考官上请咨询。如此一来,试题经手之人大大减少,便减少了外泄的可能,试题阐明清晰,也可令考生不至答非所问。”
武清月振振有词地做出了定论:“何为科举公平?这就是公平!”
“就算如你所说,这些读书人只觉自己本想据为己有的东西,会因印刷术的出现被分享于旁人,而对其深恶痛绝,那么为何不看看,在他们的上头,还有远比他们条件更为优渥之人,印刷术的出现,也正是给他们自己谋求一个公平!”
这才是更为广大的群体,更多武周未来的官员即将会持有的想法。
宗燕客顿时恍然:“若如太子殿下这么说,一旦先将印刷术的出现和科举试题捆绑在一起,那么谁若是反对此技术推广应用,便是在反对陛下以公正手段遴选人才,填补在我大周空缺的职务之上。”
如此一来,更多人出于利益的驱使,只会站在圣神皇帝的这头,而不是一味对着这个打破知识垄断的技术做出反对。
而另一面,这个印刷术还要用在蚕桑和农耕技术的推广中,也就意味着,它会以远比那些受创世家更快的速度,去拉拢天下民心啊。
她喃喃:“一手抓着士人的利益,一手抓着民心,反而是意图从中起事的人该当担心自己的下场,而不是……”
不是定都洛阳不久的武周王朝会因步子迈得太大,而遭到什么从内部出现的分裂声音。
并不需要她去过多的担心,坐在皇位上的那位陛下就已有一番考量了。
而她所要做的,就是当好这个使者,将农耕技巧排版于纸上,印制成册,带到底层黔首的面前。
“此地的这些东西,就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了。”武清月转回头来,徐徐问道,“燕客,你现在还
觉得,我只给你三五十人作为直接听你号令的下属,是在为难于你吗?”
在这一刻,宗燕客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笃定的答案。
……
“我还以为你会再多跟她说,若是她将此次的差使办得妥当,不如也改姓为武。”武曌放下了手中的笔,朝着自城外赶回的女儿看去。
听她先是提及了油墨的质量在这几l日间又迎来的长进,又说起了刻板工匠的额外选拔,再便是——
她和宗燕客之间的一番对话。
“不急着这么做。”武清月摇了摇头,“现在让她改姓,旁人或许会觉得,这是阿娘您在处决了那几l个姓武的败类后,急于填补武氏宗亲的人数。可要我说的话,在万象神宫落成之前,倒也不必给外界这样一个信号。”
“还是等到大功立下之后,再由您亲自做出封赏吧。也算是一出君臣相得了。”
非要说的话,倒是还有个理由。
相比于前朝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太宗皇帝,阿娘身边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在当下还是太少了。
所以不该是现在就对着有机会成长起来的人,提前做出奖励的许诺,而该当是让她手握着这份要职,自己去尽力尝试,到底能够做到哪一步,进而成为朝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毕竟,武周的基业是需要这些新朝官吏支撑起来的,而不能还停留在重用前朝老臣的地步。
她想了想,又多补充了一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推行政令上可以大胆一些,也必须有打破旧秩序的勇气,在任用和培养人才上,还是要小心一些的。”
武曌闻言,不由摇头失笑:“你自己也才二十出头的人,怎么把自己说得活像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学究?”
“有吗?”武清月摸了摸自己的脸,顿时露出了个俏皮的笑容,“大概是最近在外头走动,总是被人偷偷地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做阿娘的继承人,就不自觉地想严肃端正一些。”
朝堂内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也在看,她从李唐的镇国公主变成武周的太子殿下后,会否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武旭轮在前几l日离开了神都,带着他采风戏剧的借口去西域玩耍去了,长仪在当日参观完了军营后又重新回到了太学,还只是个在进学之人,唯有她……
是距离皇位最近的人,也是最能决定这个王朝能否传承下去的太子。
武曌显然很清楚她这话的意思。
她也知道,以阿菟今日的地位和分量,对她最好的安排,莫过于就让她和其他太子一般留在都城,一步步接管各项要务,而不是亲自赶赴藏原之上,去打一场深入雪域腹地的艰难战役。
倘若她有任何的一点不测,都很有可能会让今日徐徐推进的局势遭到颠覆。
但即便出于对女儿的关切,和出于对政局的考虑,她得出的都是这个结论,武曌依然没有将挽留的话说出口。
而是在看到女儿的笑容时,也暂时脱离了那个执掌天下命脉的帝王身份,像是闲谈一般说道:“若如你这么说的话,在外面没有那些老臣盯着的时候,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她又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武清月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两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