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旭轮如蒙大赦:“这么说,阿娘是准许我跑了?”
武清月努力将嘴角往下按了按:“你是不是关注错了重点?”
阿娘的那句话,可不是在说,武旭轮可以尽快远离这片是非之地,而是在说,他还需要做个钓鱼的鱼饵。
结果武旭轮可倒好,只听到了前半句。
武旭轮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可没注意错。阿娘应当很清楚我到底有多少本事,总不会让我去干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对上了面前母亲和姐姐的目光,他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给吞了回去:万一干不成事情,还耽误的是她们的计划对吧。
“阿娘您说吧,我需要做什么?”他脸上当即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试图能够尽快实现自己远离危机的梦想。
武曌朝着儿L子认真看了一眼,觉得有些时候,蠢一点或许真不是坏事,只要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还是讨人喜欢的。
“你啊……做好一个来者不拒的闲人就行了。”
武旭轮有些困惑地抓了抓头发。
武清月接道:“我给你制定一个作答的方略,你按照这个办事吧。”
武旭轮忙不迭地点头:“那就有劳阿姊了。”
……
大约是因为从母亲和姐姐那里得到了承诺,当武旭轮折返回府的时候,走起路来都要比平日里脚步轻快。
一想到美好的生活正在未来冲着他招手,他觉得自己熬夜掉的头发都要长回来了。
但对于同在神都的有些人来说,处境就有些煎熬了。
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几人给圣神皇帝呈递了那封奏表后,便一直在静待回音。
他们要等一个结果。
若是这封提请建立天子七庙和封武旭轮为武周亲王的谏言,能够在陛下这里得到许可,那么他们也有机会自此更进一步,为自己争取亲王的名号。
若是他们的奏表被直接驳斥回来,那他们便暂时偃旗息鼓,换一种方式为自己谋求身为皇亲国戚的利益。
可奇怪的是,他们的那封谏言书,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彻底没有了消息。
既没有得到批复,也没有得到训斥。
武承嗣险些要怀疑,自己有没有送出那份文书了。
但他不会忘记,那封奏表上的每一个字,在将其誊写上交之前,都是由他们几人一并斟酌出来的,总不至于是他们这些人全都做了同一个梦吧。
“或许……是因为圣神皇帝被其他事情给缠住了呢?”
武懿宗刚说出这话,就见另外两人都看向了他,在眼神中有着一种仿佛在看傻子的神情。
早在陛下还未行改朝换代之举的时候,就已开设了铜匦上书的门路。
那是何其庞大的文书数目啊!
就算有那匦使院的诸多官员在旁协助,也从未听说有过信/访消息淤积在何处,让圣神皇帝的这条门路有堵塞嫌疑。
接手着这样庞大信息量的同时,当年的天后、现在的皇帝陛下还处理着朝堂百官递交上来的奏疏,也未见处理失当之处,怎么可能因为有其他事情要忙,就将他们的这个建议放在了一边,暂缓处理。
“近来神都的要事无外乎就是那几样。六月的制举出卷被交给了鸾台近臣,以便随时和陛下相商试题。”
“李上金被处死后,思陵的后续营建工作被挪交给了重新在工部任职的阎立本。”
“太学招揽学子和官学开办之事,被交给了弘文馆学士和珠英学士共同办理。”
“还有……”
“还有女兵选拔。”武三思在旁提醒道。
“不过——这件事情也几乎是由太子殿下在负责,不至于让陛下那边分身乏术。”
提到女兵之事,这几人的脸色都有几分微妙。
虽说早在李贤于北地兵败之时,庞飞鸢率领手下女兵驰援,已将声名传到了京中,但她们毕竟还跟随庞飞鸢坐镇于单于都护府,并未亲自抵达众人的面前。
不像是这一次,制举取士有着圣神皇帝下诏,让女子能够名正言顺地参加,就连女兵的选拔也有了成文的诏令。
此次募招的女兵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是火枪队,需要对女兵的家庭背景有着明确的审核,需要有一定的组装弓弩等器械的本领,还需要通过一番适应性训练作为考核,若不能通过,便只能被调派到次一级的府兵之中。
另外一个便是常规的兵卒,优先选拔年龄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可塑性更强的女兵,其中天赋最好的,能够按照北衙飞骑的标准进行培养。
一旦某一户内有女子被选入军中,便能将家中户口升为军户,享受赋税减免的优待,或者是以募兵的方式给予从军的报酬。
毫无疑问,这并不仅仅是要为身为女子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选拔出一支作为近侍的女兵,而是要以募招女兵的方式,先将那特殊武器作为只有皇帝和太子专属的东西,又在借着女兵之事,试探推行府兵制和募兵制并行的平衡界限。
在女兵选拔的诏令下达后不久,各州也收到了另外的一条消息——
因武周初立,又有李贞、李元谨等人的叛乱,各折冲府都需对府兵人数、军户人数、府兵持有田地数目重新进行统计。
由唐休璟主持此事,娄师德从旁为辅,完成这一出户籍查验。
正是要为随后的政令变动做出个铺垫。
这显然不会是在一年半载之间就能完成的事情,但既已将此事委任了出去,也应当不会牵绊住陛下太多心神。
听说圣神皇帝还能忙里偷闲,在小女儿L就读太学后,上门去考察了一番,便更不像是劳累于案牍之间的样子。
也就是说,他们的那份奏表,是被有意扣留下来,暂时不做出决定的?
武懿宗心中忐忑地斟酌了一番,忽然出声问道:“你们觉得,若是我们就此事,向周……不,应该说向那位皇子打探一番,有
可能得到一个结果吗?”
见另外两个各自沉思,并未当即答话,武懿宗可以确定,自己提出来的,并不是一个过分草率的决定。
他便又补充道:“你们看,当初的镇国安定公主成为了太子,太平公主现在虽然依然延续公主封号,却因身在太学之中,作为一方标杆,势必会在成年后得到重用,反观皇子的处境就颇为尴尬。”
若是按照原本的李唐传承,在李贤因谋逆被杀后,武旭轮自然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
可在这两年中,他不仅失去了自己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失去了周王的身份,甚至还有可能像是李上金一般,被以一个胡乱编造的罪名给处死。
他难道就不想让自己得到安身立命的倚仗吗?
在今日的局面下,他的利益和他们这些武家宗室的利益是有重合的,那便当然可以联手一番!
拿到亲王的位置,进而拿到外派的资格,不就可以坐镇一方了吗?
武承嗣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可惜,他们自两年前被召集回来后到如今,也没能打通一条门路让他们从宫中获取消息,唯恐陛下会觉得他们这些争当世子的人,将手伸得太长了。
现在就成了他们办事落后一步也手段局限的困境。
好在,也不知是不是因武旭轮暂未有亲王名号,也没有一个朝堂上的实职,竟是让他在这天授元年的各方忙碌中,成了个富贵闲人,在这几日间更是迷上了戏园听曲,端的是让人羡慕的自在。
照这样算的话,要想避开旁人耳目和武旭轮接触,应当不是什么太过艰难的事情。
“这件事我去办吧。”武承嗣直接将此事接了下来。
不尽快从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真是寝食难安。
也不知是不是此前的频频走背运其实是在给他积攒机会,当他借机在宫外和武旭轮搭上话的时候,竟然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位皇子或许是因年龄尚小没什么心机,又或者是因为一贯以来的好脾气,见他上门,还直接让人给他看了座,自己则继续将目光黏连在前方的戏台之上。
“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武旭轮又啃了两口糖糕,这才漫不经心地朝着武承嗣瞥了一眼,心道阿姊揣测的情形果然又一次应验了。
有了前几日的应付,这一次他应当要更为熟练一些了。
“你也别这么欲言又止的。你姓武,我也姓武,都算是一家的亲戚,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武承嗣讪笑:“皇子说笑了。”
武旭轮可以跟他不摆什么架子,他却不能真将这话当真,否则还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斟酌了一番言辞,这才问道:“我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这话他本该再同武旭轮攀谈几句,在关系更为亲近的时候再问出来的。可武旭轮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开口,却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
反正他要说的事都
已弯弯绕绕兜了个圈子,又不是上来就给自己请官,那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见武旭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武承嗣接道:“数日前我上了一道奏表,在奏表中提及,陛下既已登临天子宝座,那么长安城中的李唐宗庙就该当迁移出去,再在神都洛阳树立新的天子七庙。我虽没什么本事,却也愿意为圣神皇帝在此事上效劳。只是不知为何,圣神皇帝并未对此予以批复,敢问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冒犯之处?若能得到指点便再好不过了。”
武承嗣看似在说话间恭敬低头,却始终在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留意着武旭轮的神情。
他发觉在听到“天子七庙”四个字的时候,武旭轮隐约皱了皱眉头,但也并未对他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做出责备。
这显然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在一阵只有背景戏剧唱腔的沉默后,武旭轮缓缓开口:“你怎么想到向我来打听这件事。你大可以将此事向陛下、向太子发问。”
武承嗣连忙皱起了一张脸:“臣若是有这样的胆子,只怕早已能有机会走上朝堂了,何至于需要用这种方式谋求一条前路。”
“当然,我不是说您少了上位者尊严,只是您并未在朝中任职,我便不算是在随意和京官往来……”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略微低了下去。
武旭轮扯了扯嘴角:“行了,你也不必多说了。天子七庙事关皇室威严,你将其提出总也是一片忠心。只是你想要的这个答案,我暂时不能给你。”
武承嗣刚想问一句这是为何,就见武旭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继续说道:“你别多问了,此事我阿娘也还在斟酌,你若是闲来无事,又喜好曲艺,不如多来和我做个伴。”
“听说——你在之前的糊名科举中表现不佳?”
武承嗣哑然,不知武旭轮是怎么将事情给掰扯到这边来的。
但还不等他给出个应答,就已听到武旭轮喜滋滋地说道:“那敢情好,我这人不学无术惯了,若是抓个本事太大的人和我一起不干正事,我还要觉得心中愧疚,现在便不必有这等顾虑了。”
武承嗣:“……”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他该庆幸,自己能因此得到武旭轮的青眼,还是应该觉得郁闷,那居然是因为这个相当具有嘲讽力的理由。
可想到他还需要和武旭轮之间处好关系,以便谋求更多的东西,他便快速恢复了面上的平静。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个随从快步自外间走来,停在了武旭轮的身边,低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可惜这声音压得太低,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李”字,还有什么“有客”之类的话。
当那随从退下去的时候,武承嗣发觉,武旭轮脸上的神情好像比之前要松弛几分。
甚至随即就见他举起了面前的茶盏,朝着他示意了一下,“算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
武承嗣一头雾水,不知这个谢谢到底是从何而来。
直到他和武三思等
人重新碰了头,又让人小心地留神武旭轮的行踪,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这几日之间,想方设法找上武旭轮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一些和朝堂看似无关又实则有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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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既是出自陇西李氏,便当然不只是和武旭轮讨论什么风花雪月问题的。
武旭轮对此避而不谈,武承嗣却能从他的态度之中看出,他似乎是对那头有些困扰,却不知是碍于何种缘故,并未直接将人给驱赶离开。
为此他不惜换了一种方式来避开麻烦,那就是让自己有个同行之人,还是能有效阻挡访客的同行之人。
武承嗣也终于在接连大半个月的陪同皇子听戏中,听武旭轮嘴快说漏了一件事。
他说,朝臣对于太庙之事有些争议,让母亲很觉为难。
毕竟,有些事情,不是光靠着杀人就能解决的。
“不是光靠着杀人就能解决……你说这算是什么意思?”武承嗣朝着另外两人发问。
却只得到了武三思让他继续和武旭轮相处的回答。
但次日武承嗣却没能跟武旭轮一起,将之前那出只听了一半的戏曲给听完。
他刚到了平日里两人碰面的地方,就从武旭轮留在此地的随从那里得到了个消息。
今日武旭轮是肯定来不了了,因为……
许敬宗病重,圣神皇帝为显示对这位老臣的殊荣,亲自带人登门看望。
可再如何有陛下的探视,对于一个确实已到风烛残年,也已将近油尽灯枯之时的人来说,他也决计没有办法因此疾病痊愈,重获新生,最多就是能够在回光返照之时,和皇帝陛下再说几句话罢了。
武曌看着面前的这位长者。
想到他在废王立武之时的站队,想到他在获知先帝意图除掉长孙无忌后的表现,想到他在随后对于她这位天后提供的不少支持,她便觉恍惚之间的时间流逝,真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现在又将少掉一个人,曾经见证李唐从生到死的全部历程了。
武曌朝他开了口:“你不必担心子孙后嗣之事,自许度支转调地官尚书以来,在数月间为朕理清了不少旧账,漕运改革之事也将继续交托在她手中继续推行。她比你那个流放后早死的儿L子,强得太多了,也势必能为你振作门庭。”
“前两日弘文馆学士商讨你的谥号,有人说你早年间德行不修,也被她闯了进去,将其一一驳斥了回去,最后为你定下的谥号,是文懿二字。”
许敬宗已很难再说出话来,却依然能听得清周遭的话,尤其是被圣神皇帝说出来的那几句。
文懿!这当然是一个美谥。
凡是文臣,莫不想要自己的谥号中有一个文字,这一点他实现了,便比大多数臣子要好上太多。而这文懿的谥号,就算比不过文正、文忠这些,也当属第一流的!
()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去了。
……
当许敬宗的灵柩被人送往关中的时候,武承嗣便站在武旭轮的身边,随同他一起目送着这份送葬的典礼,看着这位臣子堪称幸运的落幕,或者说是善终。
也不知道他武承嗣将来会是何种样子,想来,就冲着他姓武这一点,便该当要比许敬宗风光才是。
只是奇怪的是,他已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武旭轮却还没有,更是在神情中难得有几分深沉。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许敬宗和武旭轮之间也没有太大的交情啊,那便根本不必有这样的表现。
武承嗣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打断了武旭轮的深思:“您这是怎么了?”
武旭轮叹了口气:“你没跟着陛下去许相的宅邸探视,便不知道,陛下除了提及了给许相敲定的谥号,让他安心故去之外,还告诉了他一件事。说是许相他虽是在前朝太宗时候就得到了重用,但直到先帝在位之时才得以拜相,那也合该陪葬在思陵。作为第一个随葬思陵的臣子,也算是另外的一出殊荣了。”
“你看啊,那思陵还在建造之中,也正好能给许相一个宽敞地方。”
武承嗣问:“但我听您的语气,这其中还出现了什么变故?”
“也不能算是变故吧。”武旭轮干笑了两声,“也就是许相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忽然就自病榻之上挣扎了起来,恳请陪葬于昭陵。这今日的辒辌车载尸,便是往九嵕山去的。”
他才不要被安葬在思陵,要葬,自然还是该在昭陵。
武承嗣一噎,只觉情形若真如武旭轮所说,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当他再度朝着武旭轮脸上看去的时候,又觉那上头写满了凝重之色。
“昭陵啊……恐怕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还有相当多人将昭陵视为圣地,偏偏他们还不像是那些谋逆之人一般,有切实可考的罪证。”
“百官之中虽不敢有人再公然反对圣神皇帝的诏令,但太宗遗泽仍在,若要迁移李唐太庙,变更为我武周的天子七庙,还有不少麻烦呢。”
武旭轮说到这里,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说得稍有些多,连忙转身就走。
逐渐和暖起来的清风倒是将他的一句未尽之言,吹到了武承嗣的耳边:“都说了,这不是杀人就能解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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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我看,这件事也不适合就这么拖下去!”武三思听了武承嗣的这番转述后回道。
“朝堂之上自贞观时期便入朝的老臣还有不少,像是契苾何力与刘仁轨等人都还算体魄康健,若要希望他们能在三年五载间全部病逝,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但要是等久了,传出去还以为,武周不过是李唐的另外一种叫法罢了,若不然,为何要担心这等太庙搬迁改立之事!”
武三思咬了咬牙,朝着武承嗣问道:“你说,若是你我能为圣神皇帝快刀斩乱麻,能否换一种方式跻身亲王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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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却不知道,与此同时,武旭轮看着面前的李昭德,说出了另外的一番话:“……我昨晚,又梦到阿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