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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想什么?
连日的伤势恶化,让仆固乙突哪怕听到的是一句已有预料的发问,也并未能够当即作答。
这也确实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面前之人虽未拿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却无法改变,这一问一经出口,便是一句兴师问罪之言!
阿史那道真的刀已经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那么他当时和对方说的那番话,应该也已经被告知到了她的耳朵里。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道真没法保证,万一太子死在了乱军之中,他仆固乙突会不会因出兵支援,反而给了大唐征讨仆固部的理由。
但事实上,与其说他是在担心自己会受到无妄之灾,还不如说,他就是在彼时听到唐军有了那等丢人的战绩后,想再从旁观望一阵,以便给自己谋求到更大的利益。
可突厥的加入已经让他选择发兵了!
他也确实填补上了高侃军中的空缺,为他提供了为数不少的军粮,就连他自己都因为发兵作战之时遭到的暗算躺在了这里,还有什么好问他的!
铁勒不遵大唐号令的情况远不止他这一例,相比其他,他明明已经能算得上是忠心的。
一想到这里,仆固乙突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倒霉和委屈。
偏偏此刻那双正在望向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对他的同情,只有一派执掌大军之人该有的冷静。
“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吧?”李清月说道,“你当时既然做出了延迟支援的决定,就自然有你自己的考虑,现在也不过是将这个想法如实说出来,居然也这么艰难?”
仆固乙突听得到,在安定公主的这番话里,“如实”两个字,被她专门念出了重音。
想必,她绝不会希望听到什么他怕被太子之事波及、进而惹祸上身这样的答案。
她要听真话。
而她能毫不在意于仆固乙突的心情,对着名义上还是盟友的仆固部兴师问罪,也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个对抗的底气。
她不想在这些动辄降而后叛的人中,还非要再比出个表现高下来。
既然这座修建于漠北的受降城已在万众瞩目之中一点点落成,那么这北地的规矩,也该当由她重新确立!
仆固乙突脸色难看地开了口,老实答道:“我在想利益。”
“大唐几乎从未对金微都督府做出节制之举,还不能算是利益吗?”李清月问他。
相比于距离大唐都护治所更近的西域各国和辽东诸部,因漠南和漠北之间沙碛的阻拦,金微都督府这地方名为都督,却完全可以不当它还在大唐的疆域之内。
仆固乙突的这个部落首领位置,也远比身在安西都护府的阿史那弥射要有权势得多。
可正是这样的自由,让他难以避免地生出了侵吞草原的想法。
到底是不是真能办到姑且不论,起码在看到唐军吃瘪的时候,他是全无一点尊敬之心了。
只可惜……他终究不是趁势而起的薛延陀可汗,也不是更早称霸漠北的突厥、匈奴可汗。他遇上的也是一个完全有别于李贤的主帅。
这才是他眼前的事实。
他长叹了一口气:“镇国公主久处中原富庶之地,又怎么能够理解我们的想法。草原贫瘠,只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口,才能支撑起一方门庭,我总要为族人考虑的!”
他想扩张,自然要抓住机会。
“你考虑了什么?”李清月接过了身旁侍从递来的数把刀剑,“你谋划至今,也不过是兵无强兵,刀无利刃,牛羊马匹无多,甚至在你倒下的消息传到族中,还有人意图率部而逃,是被前往巡查坐镇的娄师德给擒获的。”
“我尚且不说,你等既向大唐俯首称臣,是否也该当以臣子的身份为国效力,只说你空有牟利之心却无强国之能,那也不过如此!”
她话毕,一把将那些刀剑全部丢在了仆固乙突的面前。
这些刀剑相比于李清月手中这把长刀,真是差了太远。
她说漠北铁勒空有作乱的野心而无能力,并非一句只为了打击人而说出的话。
“你说漠北贫瘠,人口无多,我却觉得此地寸土寸金,只是久失秩序,各凭其能,以至于这偌大一块疆土,就只养出了一群鼠目寸光之辈!”
“多滥葛部的首领被东.突厥玩弄于股掌,陆续聚拢来的铁勒小支连以太子祭旗这样的话都敢说,还有你——”
李清月目光如刀:“你领着金微都督的位置,做着大唐敕封的右骁卫大将军的职务,却不以将军和都督的身份约束自己,还当自己是要为族人牟利的首领,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觉得像不像样!”
“你为贼人所伤,不思先行破敌,而先考虑父子传承之事,唯恐所占据之地会落到外人的手中,同样没将自己的职务放在眼里。”
仆固乙突的呼吸一窒。
“既然如此,你还当这个金微都督和右骁卫将军做什么!”
将领的撤职、官员的卸任可不会去管当事人是不是身在病中,仆固乙突的情况也该当如此。
可李清月的这句话传到仆固乙突耳中的时候,又哪里只是在说撤职一事。
若是铁勒的仆固部失去了金微都督府这个庇护的名头,只怕明日,安定公主所统率的铁骑就能长驱直入。
她们是如何拿下的多滥葛部,便能如何拿下仆固部。
他犹豫自己是否该当请罪,又自恃身份,竟是给自己犹豫出了个灭顶之灾。
不——不行!
仆固乙突的身体已然虚弱到了极点,在此时却也强撑着力气起了身。
他那听到动静的儿子冲进帐中看到的,就是父亲一时之间难以控制住身体,直接自病床上摔跌了下来,径直匍匐在地。
他也根本顾不上去想,此刻的这个表现到底是否有失体面,只试图去抓住安定公主的衣摆以示乞求之意。
“请大都护网开一面!臣等
已然知错。若要革职查办,上贡敬献,臣必当奉行,但请留我全族一条生路。”()
病症的加剧让他只觉自己的喉咙口堵着一块石头,甚至剥夺去了他抬手的力气。以至于他只抓住了披风的一角,又已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的手中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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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仿佛他先前错过了机会,如今也理所当然地难以抓住求生的希望。
“大都护——”
李清月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同你说为臣之道,你在说些什么?”
仆固乙突停住了动作。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这句话里比起先前,已少了几分杀气。
李清月语气淡淡:“既是有过当罚,便让大唐看到你的诚意吧。”
他连忙忐忑地抬头,朝着面前之人看去,试图从她的脸色里看出这话中真伪,却实在很难看出什么端倪。
只能问道:“……何为诚意?”
李清月答道:“让金微都督之上,再多一个上官吧。有人管束着,你总不会还有争权夺利之心了吧?”
她直到此时才将目光分去了一边的人。
仆固乙突之子还因父亲的那句求饶被震在原地,仿佛全然不知今日这一出到底是为何而来。只知道那掉了一地的刀兵,还有一种指向他脖颈的寒意。
李清月转回头看向了仆固乙突:“这封上书,是由你来写,还是由你指定的金微都督来写?”
……
“大都护的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仆固乙突只要没彻底被烧坏了脑子,又怎么敢承认,他儿子是被指定的金微都督。”庞飞鸢听着李清月说起先前去见仆固乙突的情况,点评道。“不过说起来,金微都督官职世袭的权力,确实是应该收回来了。”
若是中央的兵马无力掌控边陲,或者还被其他战线牵绊住了手脚,那让位居漠北的金微都督府保持自立,还可以说是权宜之计。
可现在受降城都已建在距离金微都督府不远处了,总得改一改规则了。
“何止是金微都督府世袭官职的情况要改,”李清月回道,“若是条件允许的话,各个都督府内的情况都得改。”
除了金微都督府,还有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内的数个都督府是这个情况。
都得改!
但这等形同“削藩”一般的举措,以今日疆土之辽阔,不能完全不管不顾地全部统一颁布,只能一个个来。
先借着犯了错的仆固乙突开个头,后面的事情便好办了。
不,准确的说,不只是金微都督府。
犯错的还有单于都护府。
所以当李清月颔首示意将那张长卷图幅展开在前的时候,已从金微都督府回来的娄师德、同在此地的高侃,还有庞飞鸢都能看到,原本的单于都护府范围,已经变成了云中都督府五个字。
而云中都督府以北,包括受降城所在之地,则被改为瀚海都督府。
瀚海都督府以西为燕然都督府,一直
()向西向着阿史那卓云任职的北庭都护府延伸而去。
瀚海都督府以东为金微都督府,一直向东,便是安东都护府的地方。
云中都督府、瀚海都督府、燕然都督府、金微都督府合称为新的单于都护府。
这是一张新的边境划分舆图。
高侃此前就觉,安定公主和他讨论的话题,已经完全超过了一个边防将领该当参与到的范围,直到看见这一张本该先在中央讨论的地图出现在了此地,他才确定,这等越权之举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娄师德的表情也有一瞬的微妙。
之前他和狄仁杰在天后麾下听到安定公主痛斥太子的话,那时的李清月就有点太不拿他们当外人,现在……好像也没有。
可同在此地的庞飞鸢和姚元崇却完全没觉得这其中有任何的不对。
以至于娄师德和高侃彼此对视一眼后,最终还是将自己本想提起来的脚又给重新落了回来,安分地坐在了原地。
边防大事眼看是不能由天皇陛下来亲自拿主意了,只能由安定公主来主持,以防再出现一次大军被围困的情况,那这关于都督府、都护府的设立,在从边境撤军之前先有一番预备的草案,好像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至于边防沿线,尤其是从西南开始,一路顺延到西北,再到东北之地,已经彻底联系成片,掌控在安定公主手中,完全将中原腹地包裹在当中这件事情……
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既是镇国安定公主,便既有镇国的分量,又有安定天下的职务……吧?
只是娄师德到底要比高侃像是个文官,在按捺下自己这上了贼船的心思后,又忍不住重新往那张地图上多看了一眼,只觉呈现在面前的图景里,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然而还没等他将这心中打鼓的情况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听到了李清月的声音,“金微都督府、瀚海都督府、云中都督府还有燕然都督府的部分官员还从铁勒、突厥之中选拔,但不能沿袭原本的世袭继承。”
“四都督府合并的单于都护府,那个单于都护的位置也不会再由周王担任,我会保举庞将军出任这个位置,由元之出任长史位置。云中都督府和毗邻的云州联合管理政务,以守河东道北部门户,我会举荐宗仁出任云州刺史、云中都督之职。此外,高将军以瀚海都督一职驻军受降城,坐镇漠北。如此一来,诸位有什么意见?”
哪怕还没有具体的委任诏令下达,但在李清月这一条条举荐之说陈列于众人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和她共事最少的娄师德都不会觉得,她在说什么妄言之事。
她已将所有收尾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金微都督府的仆固乙突诚惶诚恐,就怕因被翻旧账而遭到清算,就算病重到此,也连忙写下了一封上书,自请约束族人,撤去金微都督的位置。
云中都督府的东.突厥人里,做出反叛举动的人几乎都已被清算了,倒是那一度被阿史德元珍胁迫的阿史德契骨,在诺真水之战后被李清月带在
了军中。
这位曾经的突厥首领见过那个被堆在碛口的人头京观,还有个温傅作为人质在狄仁杰的手中,倒是个极好的安抚东.突厥的人选。不过,他绝不可能再担任都督府的官职,而是该当选择一个更合适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而燕然都督府和瀚海都督府都有精兵坐镇,最不需要担心会掀起叛乱。
此前大唐没有这个办法保证漠北的局势在掌控之中,现在却能让安东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和这单于都护府之间的兵马流动起来,只要确保这几位都护对中央的忠心,便不必担心外族生乱。
“随后在北庭、并州和此地都各自设立信鸽哨站吧。”李清月见在场众人都没在第一时间回话,便继续说道,“这次求援并州的骑兵还能算是运气不差,否则难保不会被突厥兵马所阻。”
要是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高侃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军事支援。
“之后除了哨骑往来,再加上飞鸽传书从旁辅助。”
姚元崇点头:“辽东培养信鸽多年,已筛选过抗寒的品类,只需要将那头的人手和信鸽哨站陆续搬迁过来即可。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见安定公主示意他说下去,姚元崇问道:“阿史那将军随后会担任什么职务?”
刚才安定公主安排了庞飞鸢、娄师德、高侃还有他,为何没管阿史那道真?
算起来高侃能支撑到庞将军带兵赶到,还要多亏阿史那道真在求援之中的表现呢。
大都护前去“威胁”仆固乙突所用的那把刀,还是从阿史那道真那里借来的,便不存在什么忘记了有这一号人的说法。
李清月笑了笑:“他是天皇陛下的御前将军,我把他安排到边境算个什么事。再说了,这问罪和奖赏一事不能全盘由我包办,总得留点给别人安排的。”
娄师德沉默地扭曲了一下表情。
这话简直像是在说,天皇陛下的瞎指挥虽然导致了战事险些失误,但是进攻北地的决策总还是李治下达的,那就不能让他毫无存在感。
这单于都护府的安排就没有他的份了,他自己的御前将领封个什么官,他还是能够决定一下的。
不……不行,不能这么想。娄师德心中默念。
再想下去,真是让人担心镇国安定公主和天皇陛下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到了一碰就碎的地步。
李清月却已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至于怀英……他最合适的去处不是边地,还是不要由我来定他的升迁了。此次辽东和关中都能及时接到北地战局有变的消息,怀英居功至伟,我也会如实写在上奏的文书当中。”
高侃便接着问道:“那大都护打算何时启程回返?”
李清月回道:“起码也要等受降城大致建成吧。但这北地的冬日来得甚早,若是拖延太晚,也不利于行军……”
“就定在九月末好了。”
……
九月的尾声,其实还不够安定公主和其手下将领
扫荡北地的战绩,被传扬到所有北方部落的耳中。
但当大军起行之时,在受降城内外驻扎的营帐已有了相当可观的数目。
留守在此地的庞飞鸢为李清月送行之时,就听她又提醒了一句,在契苾何力将各部首领找来洽谈完毕后,该及时将人疏散离开。
“这也得怪您啊……”庞飞鸢调侃道,“谁让您还没到漠北的时候,才刚解决了那些叛乱的突厥,就已先传讯了许度支,让她将河北道新田的存粮和四海行会转运过来的一部分棉衣装载成车,令专人送到此地,正好在半月前送到。”
“我听说有人在附近散布着一种说法,说他们谁能拿到棉衣和赠粮,就等同于是拿到了一张保命符,那还怎么能不再多滞留些日子。”
李清月:“……可这都快十月了。”
十月的辽东已到落雪之时,漠北这边也没差到哪里去。
自前日开始,独乐河的流动速度就比先前不知慢了多少。
或许再有上半月一月的,也就到了结冰之时了。
大唐以受降城为中心的新都护府建设,还只是李清月在和部将沟通之时的蓝图,没有正式得到君王诏令,这个将受降城变成贸易中心的想法,也就同样还差了些火候。
此次调令仓促,能送到此地的物资虽然在满足了戍边士卒之外仍有结余,但若要满足这偌大一个漠北草原,却还是差了太多。
这只是丢过来做个试验的……
“这受降城附近是要收容一部分小部落,效仿辽东那头的情况,逐渐让其归化,但也没法一口气吃出个胖子。”
“我知道,我想凉国公应该也知道。”庞飞鸢回道,“大都护不必担心,舆论之事凉国公比我擅长,驱逐闹事之人我比他能下狠手,有我一人在此地配合,不会出新的乱子。说不定还能在元月之时将阿史那默啜给擒拿在手,送去长安给大都护做个生辰礼物。”
李清月没忍住笑了出来:“那还是免了,此人心狠又擅长逃跑,只怕真落到你手里的时候也只剩个人头了。大过年的太不吉利。至于你和凉国公的配合——”
“现在是他为主你为次,等到正式的委任诏令下达,便是你为主他为次,我希望你把握好这个分寸。”
庞飞鸢显然很清楚公主这话中的意思,果断答道:“我明白,边境的主动权,大都护不会将其让出去。”
就算是契苾何力这样出身和履历的人也不行!
好在,以庞飞鸢和契苾何力之间的短暂交流,她看得出来,契苾何力这个人虽然还有武将的悍勇,却已过了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最为巅峰的年龄。
他更因旁观目睹了中原的政斗,对一些已由安定公主敲定的安排,并不介意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庞飞鸢便当然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后来居上。
“那我走了,”李清月最后回头朝着后方的受降城看了一眼,见城头的封顶砌石还是好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仿佛浑然没受到这日渐下落的气温影响,
也没因仆固乙突的过世而有所减慢,不由放下了几分担心。“飞鸢——”()
庞飞鸢将缰绳交到了李清月的手中,就听她在翻身上马后高声说道:“你会成为一位合格主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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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主帅,而不仅仅是将领。
若要坐镇漠北,统御四都督府,又确实该当有主帅之才。
可这句话不像之前那句对于官职的安排,是在军事议会中说出,而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安定公主用这样的声调说出在人前,便俨然是一道作保的凭据,在她离开之前被加诸庞飞鸢的身上。
霎时间,庞飞鸢朝着安定公主看去的目光有些恍惚。
只觉擦过耳边的漠北长风,正在一下下地撞击着自己的心脏,让其必须以满腔热血,以报这份知遇之恩。
李清月一甩手中的长鞭,“诸位,随我班师还朝!”
这些随同安定公主自关中出征的兵卒纷纷响应着,随同队伍迈开了脚步。
对他们来说,这当然该当叫做班师。
李贤之前带队所做的蠢事,跟他们这些晚一步出发的人可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在诺真水覆灭了叛逆的近万东.突厥士卒,在沙碛的必经之路上留下了一座警告的标志物,在路途中又击溃了数千突厥兵马,还在和辽东援军会师之后巡查各处、震慑铁勒,若要再加上协助了受降城的建立,那就更是一笔莫大的战功。
他们在跟随安定公主出征之时,便是信任这位主帅能带着他们建功立业,现在她还要带着他们在立功之后安然折返,又怎能不令人精神百倍,振奋不已!
已渐寒冷的北地天气,都无法阻止他们快速迈开这南下折返的脚步。
就连原本随同高侃戍守大营的士卒,也因边防士卒轮换得以折返归家,而觉万分庆幸。
被裹挟在其中的李贤便觉,自己可能变成了这其中最为格格不入的一员。
明明之前李清月甩他脸上的那一巴掌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他却感到脸上还有几分隐隐作痛,像是在不断地提醒着他,这大军凯旋的荣耀非但和他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反而还在对比宣告,他李贤到底是有多昏聩无能,才能落入敌军的手中。
在被安定拒绝了尽早将他送回的请求后,他的腿伤虽然一天天地愈合了疮疤,却因腿骨曾经为马所踩踏,再难以正常的方式行走,而那曾经被人割肉祭旗的位置,也依然是一个偌大的凹坑裹缠着纱布。
他确实可以不用只是躺在病床之上了,却也必须依赖于拐杖行走。
在他们回返边境之时,李贤不必住在军帐之中,而是能住于驿馆当中,他也终于从铜镜之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那真是一张——
好陌生的脸!
他曾经是父亲的儿子中最为钟灵毓秀的一个,但现在,塞北的风沙和身作囚徒之时受到的苛待,都让这张脸变得瘦削而嶙峋。
战败的苦闷和忧虑更是让这张脸上再无年头之时的神采飞扬,只剩下了落魄狼
()狈之相。
或许他真的是难以接受自己竟会落到这个地步,他甚至看到,自己的鬓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李贤手中的铜镜再难拿稳,“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也顾不上将其捡起,像是试图从这个可怕的变化中挣脱出去,一把抓起了手边的拐杖,支撑着他的身体向外走去。
就连沿途试图和他搭话的士卒也没能让他有片刻的停留。
可他刚刚走到驿馆之外,便有一支横空而来的利箭悍然扎在了他面前的地上,直接阻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
这个随之而来的声音,让李贤不得不止住脚步循声望去,就见他那姐姐正坐在马背之上,像是赶巧了途经此地。
或许是因为方才她还距离此地有一段距离,便以这凌空一箭阻拦住了他的去路,直到此刻才缓缓行到他的跟前。
李贤呆滞的目光慢慢转动,看着她的迫近。
两厢对望,在他视线之中倒映的那个身影依然光彩照人,甚至因为统率兵卒得胜归来,而更添了一份底气和霸道之气。
不止如此。
在对方的眼睛里也倒映着他今日的身影,才更有了一种何其惨烈的相形见绌。
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几乎是在一瞬间崩溃在了当场。
他明明已经有些恐惧于和对方说话,却还是用近乎呐喊的声音做出了答复:“我要走!我不能回去。”
这就是他想做的事。
李贤一边后退转身,一边试图让李清月不要看到,在他的脸上突然滑落下来的眼泪,可他颤抖的声线,已经将他此时的情绪失控全给出卖了。
“我还回去干什么!长安城里不需要一个打了败仗的皇子,我对不起阿耶的期待,你要我如何去见他?那还不如当我已经死在了外头,就死在铁勒和唐军的交战之中算了。”
对。他该走,走得越远越好。
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自此消踪匿迹。
他连被夹带在这得胜而归的大军当中,都觉得没法忍耐,更何况是回到了关中。
曾经有多少人期待他坐在那个太子的位置上,接替李弘成为李治的继承人,现在就会有多少人将他视为大唐的耻辱。
这要他如何能够承受那样的目光。
可在他试图离开此地的拐杖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里,他又听见了一声异常清晰的弓弦拉紧之声。
意识到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响,李贤的后背顿时一阵发凉。
“谁给你的资格说出这种话来?”李清月冷声开口。
李贤没有回头,却自有其他闻讯赶出的士卒看到了这样惊人的一幕。
镇国安定公主仍旧坐在马上,却是弯弓搭箭的姿态。
她眉眼间的冷意远胜过今日在边境落下的细雪,仿佛能将李贤的脚步直接冻结在当场。
“你看到边境丰收的景象了。若是你没有如此逞强,带着大军出征塞外,那五千多府兵原本能够和家人团聚,安度隆冬,但现在全都被你给毁了。”
“所以你不是回长安去见天皇天后的,而是去还朝认罪的,怎能说走就走!”
那支弓箭被她捏得更紧了几分,仿佛同时被积蓄着的还有着一份滔天的怒火。
见对方依然没有回头,李清月厉声喝道:“李贤,你若再往前走出一步,休怪我箭下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