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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巍之前受了伤,听说伤得不轻且时有反复,近日已把派内琐事都交给了罗旭和长老堂处理,大事上才把一把关,平日都闭门谢客静养为主。这会儿听说了穆白的事,倒是勉强打起精神,让他来见一见。
于是穆白在南宫清晏的陪同下,出现在了他的卧房。到了之后才发现,里头已经事先坐了七八人,其中有徐长老庄长老以及罗旭,其他显然也是分量与他们差不多的人。周洵站在徐长老身后,冲穆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算是打招呼。
看到庄长老虎着的老脸,穆白挑了挑眉。本以为会有个私下见面,原来这是直接三堂会审了?
不过气氛也没那么糟糕,卓巍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倒还算不错,先是温言表达了对穆白安然归来的欣慰,又半关切半责备地教育了南宫不该擅自行动——显然,庄长老已经非常有效率地告过状了,最后才话锋一转,问起了穆白当年之事以及这些年的经历。
反正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穆白毫不心虚,大大方方地从头叙述了起来。当然,南宫用蛊、自己身中寒毒以及得到大光明功之事略过未提。第一件是不想考验人们对“异端”的容忍度,第二件是不想让南宫担心,第三件,说他小人之心也罢,是不希望引起人的觊觎和争夺。反正略去这三样,故事也可以圆起来。
不过他的经历听起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导致众人不敢置信的同时,又觉得若有人成心编出这样的故事来唬人,又太侮辱别人的智商了一点。听到他天魔教脱身的“巧合”,有几个相貌粗犷、明显肌肉发达过脑子的人已经露出一副天雷滚滚又难以反驳的模样来。
卓巍倒是没有表露丝毫不信任的意思,不愧是智囊型人物,他一点一点问得非常仔细,特别是涉及左常辉时,恨不能连当日对方的穿着打扮说了什么话都询问得一清二楚。显然,事关重大,他怕穆白说谎。
待穆白毫不迟疑地一一回答后,卓巍陷入了沉默。若有所思地考虑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来,笑着让他继续。这一聊便是大半日,待穆白口干舌燥地交代完,都已经是大晚上了。
卓巍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眼神中带着极为真诚的歉意:“真是辛苦了,主要是现在情况特殊,不谨慎一些不行,希望你别怪叔叔。”
穆白自然嘿嘿嘿客套着哪里哪里,然后顺理成章地打算与南宫退场。接下去他们怎么脑补,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对方果然也说了让他先回去好好休息的话,只是两人一起身,卓巍就开口了:“晏儿,你先等一下。”
得,南宫的任务还没完成。
南宫清晏拧起眉:“若是左常辉之事,我亲耳听到风毒老怪的话了,他们的确有勾结。”
“你这孩子,别这么性急,就当陪叔叔聊聊天不行么?”卓巍好脾气地说。他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许多年,除了苍老了许多,倒一点掌门的派头都没养起来,大约是总被长老拿捏的缘故。
“那我先出去了。”穆白主动道,给南宫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转身出去了。
血煞门和天魔教重现江湖,在武林中实在是件轰轰烈烈的大事。特别是首当其冲的观澜江畔各门派,现在清安派一到,都觉得有了主心骨,纷纷聚集过来,前院闹哄哄地忙着接待,大晚上的也不得闲。
穆白一出现在外头,场面就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接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很多人都停下了手边的事,或明或暗地打量起他来。
没办法,一个被认为死了许多年、尸骨无存的人突然安然无恙地现身,在哪里都是件会引起围观的稀奇事。而他出现的时间又比较微妙,与血煞门重归相差无几,还自己承认了与天魔教有些联系,便格外地多了点只有时间才能证明的不清不白。
有好奇的,也有惊疑的,不过这些第一批赶来的都是自恃有身份的人,不愿主动跟个不熟的半大孩子搭话,也不愿乱嚼舌根,于是持了谨慎的观望态度。
这种中立是短暂、脆弱且摇摆不定的,随时可能跟着风向变为善意或恶意。
穆白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与这些人没什么交情,而南宫和当年的一群小伙伴早已力挺了他,周洵罗旭等人也都表示了善意,连罗子啸和卓倾烟都过来安慰了几句,还是挺值得欣慰的。
再者,比起清安派众人,刚刚赶到的小叔忠叔甚至二丫,全都简单粗暴地对他的回归表示了喜大普奔。唔,说起来,忠叔会收二丫为徒也挺神奇的,据说小丫头经历了当年的惊魂事件后,对自己的无力帮忙极为痛恨,死缠烂打地跟着忠叔好多年,又经历了重重考验,这才让忠叔点了头。
穆白昂首挺胸地走过一群神色复杂的人,觉得自己非常豪迈。
到了特地为他安排的、刻意与其他少年隔开来的小院时,穆白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这才低垂了眼睛,掩饰住了其中的一丝难受。
他想到了前世的南宫清晏。
那时候的南宫,父亲不在了,小叔不在了,忠叔不在了,罗旭不在了,没有同伴,练功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他在风毒老怪的手中死里逃生,获得蛊经,照着蛊经炼了一些蛊才千辛万苦地回到了清安派,结果迎接他的,是所有人的不理解。
更有谣言尘嚣日上,说他当日是想要陷害安辰轩才落入湖中,根本就是自作自受。现在获得蛊经,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所有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外界更是把什么坏事都往他头上推,卓巍也对他抱歉:要不,你先出去避避风头?
这个他从小待到大的地方,这个他的父亲他的爷爷他的祖辈都付出了无数心血的地方,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选择了不信任他。甚至,许多对他抱有恶意的人便是出自于此,口蜜腹剑,推波助澜,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明里暗里引导的结果。
当初穆白为了塑造一个光芒万丈的主角,刻意将安辰轩拔高了不止一点半点,与之相对,南宫清晏就是一个孤僻的阴暗的落落寡合的人,并将他的悲剧尽量往性格缺陷和命运捉弄上靠。
事实上,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他当初是多么努力地挣扎过。
穆白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陷入了反省中。越是心疼南宫,越是对当做的想法感到惭愧,越是对自己的作者身份不能释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月光暗了一下。穆白抬头,就看到南宫清晏落在了面前。他没有扣门,显然是直接跳墙进来的,没弄出一点动静。
“我以为你休息了,只想来院子里待一会儿。”南宫的脸色不太好,声音有些干涩。
“嗯。”穆白没有多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南宫清晏也没有管自身的洁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别担心。”“你别难过。”坐了半晌,两人突然同时开口。前者是南宫,后者是穆白。
南宫定定地看了穆白许久,突然笑了起来:“放心,我早过了为这种事难过的时候了。”
前世最难过的时候也无人伸手拉一把,要再玻璃心一些,不等人灭,自己就该哀怨死了,哪能撑过那么多年?现在的形势比当初好了太多,就更无须为不相干的人浪费感情。
“跟我们之前想的差不多。有人说你两次脱险太过儿戏,十之*是天魔教派出的细作,目的是在清安派和月明山庄中间搞分裂。有人说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眼下大敌当前,还是暂时不要另树敌人为好。不过罗叔叔破口大骂了那些和稀泥的人,坚持一查到底。徐长老也表示,清安派虽然不多介入江湖纠纷,可也绝不能让一名掌门失踪得不明不白。否则,就不是独善其身,而是缩头乌龟乖孙子……呵,你没见那些人的脸色,精彩极了。”南宫清晏平平地叙述着,到后来倒似乎觉得有些可笑了。
“不过,眼下肯定只能顾着血煞门了。待搞定了他们,就是跟左常辉算账的时候了。”近几年,清安派与千秋阁的矛盾越来越大,不要说这次的信息几乎板上钉钉,哪怕明知是假的,卓巍恐怕也会想尽办法把它变成真的。
江湖这么大,清清浊浊,真真假假,历史由胜者书写。
“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穆白安安静静地听完南宫清晏的话,却是沉浸在了另一件事中。挣扎了许久,还是开口:“南宫,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虽然从作者的角度来说,他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毕竟在自己的领域,他是绝对的主宰者,不管有理无理,让人生就能生,让人死就能死。但是他来到了这里,却无法对着一个受害人理直气壮地隐瞒下去。
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个铅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信手拈来的一个个意外,这人都一一亲身经历了。
坦白这一切的过程有点痛苦,他虽然是个健谈的人,却格外不擅长这种话题,大约是童年的不愉快经历,让他总希望只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在大家面前,而不足的地方,则恨不得捂到死。
但他磕磕绊绊地说到了最后,因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不是自己曾经吃了亏就打落牙齿和血吞可以假装若无其事的。
告诉南宫清晏,他是作者,这是自己的良知问题。
穆白闷闷地说完,到底没敢看南宫清晏的神色,把头埋在膝盖中装鸵鸟:“大概就是这样,上辈子……是我造成了你的悲剧。不管你怎么做,我都可以接受。”
对面沉默了许久,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的后颈。穆白抖了一下,心想南宫会不会直接捏断了它。
“我爹爹……到底还在不在,你能知道吗?”南宫清晏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来了这边后,所有的事情都不太一样了。我尽力了,但后来真的无能为力。”穆白有气无力,像个在等待宣判死刑的犯人。
“……哦。”南宫清晏道。
穆白等了半天没有等来后续,终于忍不住把头抬起一点点,露出一只眼睛悄悄打量对方。结果刚一看去,就与南宫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吓得一个激灵。
“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呢?”南宫清晏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以前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吗?第一,有可能这里发生的事与你的话本重合了,一切不过是巧合。第二,若这里真的是你的话本,那我经历的种种也不过庄生梦蝶,不过是一场又一场虚幻的生离死别,又如何能较真。第三,最重要的是,现在一切推翻重来,你帮着我改变了原本的轨迹,又何必纠结太多?真要如佛教中的因果,推算到前世今生么?”
穆白有些惊讶地坐直了身体,只见南宫清晏在月下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其实,我是非常不喜欢第二种可能性的,真那样的话,都能直接找个地方剃度出家了,可我还不想看破这十丈软红尘。再说,老天爷被自己写的话本坑了,好像有些自相矛盾。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老天也看不过去我前世倒霉的遭遇,把一个知道前因后果的人送到了我身边,帮我改变一切。那么,你依然是天意中的一部分,前世的事,应当与你无关。”
“可是……”穆白想问,你心里不会有疙瘩么?
南宫清晏顺势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好好好,你要是还过意不去的话,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对我好点再好点吧。”
穆白:“……”虽然一切都很正常,为什么总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
“夜深了,你还有什么想法的话,我们夜聊吧?”南宫清晏眼神开始闪闪亮亮。
脑袋晕乎乎的穆白被南宫清晏哄回了房间,等南宫摸了一套他的衣服换上,钻进了他的被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要聊的不都聊完了么?”
南宫清晏呼地吹灭了蜡烛:“睡吧,好累,一群讨厌的老狐狸。”
穆白在黑暗中瞪着他那隐约的轮廓半晌,到底被刚刚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