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洲大陆,天元皇朝,保宁四年春。
烈风似刀,艳阳如血,漫天梨花飞舞,不是如雪莹白,却极为诡异的每一片都晕染了那艳阳的血色,宛若泣血红梅,又如地底无数冤魂凄厉而怨恨的血泪一滴滴洒落,逐渐洒满整座佛堂。
霍雨蓁的眼里只看得见一片红得耀目的模糊的血色,一如记忆里一重又一重挥之不去的血色梦魇。
佛堂内灯明烛亮,香烟缭绕,大殿上供奉的偶像傀儡个个面目狰狞,龇牙咧嘴,怒目圆睁,丝毫看不出慈悲神色。佛殿院中一株高大的老梨树,枝干粗壮,表皮裂出条条深浅长短不一的缝隙,那是无数载岁月风霜的镌刻。顶端的树冠却婀娜妖娆,宛若千年成精的妖魅不断洒下阵阵梨花苦雨。老梨树的一条斜枝几乎蔓延到佛堂的黑瓦之上,那条斜枝上竟然绑着三丈白绫。
白绫如雪如银,是俩月前才进贡到宫中的上好缭绫,光如镜面,白得刺目,折射着耀眼的日光。
老梨树下,霍雨蓁手握轻薄柔软的白绫,宛若握着一块块刺骨冰凉却又坚硬不化的冰棱,手被咯得生疼,或者说是心被割疼了,疼得没了知觉。
她朝着某个方向恨切切地一瞪,恰好站在那个位置的一个小太监连忙心虚地低下了头。
霍雨蓁的目光之箭却并未停留,越过小太监继续向前射去,越过重重楼阁,越过花园小径,越过嫔妃们居住的重重阁殿,越过她和他大婚之时曾行合卺礼并留下落红的坤宁宫东暖阁,越过她仅住了三年的凤仪宫,在他此刻待着的养心殿稍作停留,最后定格在了凌波殿。
她清楚地记得,大婚后的那年七夕夜半,他与她曾于凌波殿对着牛郎织女星密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却不料,此生的夫妻缘竟然如此短暂就已经走到尽头。不是天意,却是人为!
她眼里没有泪,心里也不悲戚,有的只有势如惊涛的仇恨和痛彻心扉的悔恨。她早就该死了,她早就该下去陪伴那些真正深爱着她的亲人们。只是,她想看到那个恶魔会遭到怎样的天谴,这虚渺的期待支撑着她苟活着。呵呵,他连这个虚渺的机会也不给她!撕开道貌岸然的伪善之后,他要斩草除根,即使她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可以动摇他的根基。他一向如此缜密,滴水不漏!
她自缢之前,环顾了四周那三个监刑的太监,仰天大声开口:“游浩然,我以我三魂七魄诅咒你被至亲诛杀!女主出,天元二世亡!”
人死之前,一辈子的时光会在一瞬间全部清晰的在脑海里呈现一遍,那是将死之人对生前最后的眷念,因为那些生前的记忆,不管是美好甜蜜的还是痛苦悲愤的,都会随着死亡,随着下一世的到来而灰飞烟灭。
一片刺痛眼睛的血色里,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及笄的那年,回到了天元皇朝统一穹洲大陆之前,回到了穹洲大陆天元、璇玑、昭衡、启邕、炎阖五国鼎立之时,回到了女尊强国璇玑国皇宫的后花园。
那里,正在举办一场盛大恢弘的夜宴。而夜宴的目的是为身为璇玑国皇太女的她挑选正夫。那晚的夜宴,安排的是自助餐。而且,全场的女宾,还未嫁娶的只有她一人。而男宾,则都是还未成亲的青年男子。这是疼爱她的母皇一番苦心刻意如此安排,以方便她和男宾们的交流。因为,夜宴之前,母皇和父王已经找她训过话了,明确地告诉她,参加今晚夜宴的男子中,将有一人成为身为璇玑国皇太女的她的正夫,当然,如果她没有相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也没有关系,这样的宴会还会多举办几次。
而她只是有些羞怯的点了点头。
是啊,她是璇玑未来的国主,挑选太女驸马,是为了将来璇玑国皇室香火的延续。她觉得她真的长大了。行笄礼的那一天,她还没觉得有什么,而等到她也要挑选驸马了,她才忽然举得肩上似乎有了一副担子,是沉是轻,倒还暂时感觉不出。
穹洲大陆天元、璇玑、昭衡、启邕、炎阖等五国的青年才俊几乎齐集一堂。
她很清楚的记得,偌大的后花园里火树银花不夜天,大红的地毯铺满宽阔的宫道,连幽深的小径也给铺上了,那红色红得那么艳,那么耀目,映衬得她粉嫩的脸颊更加娇艳欲滴。当时的她只觉得心也似乎被喜气给蕴染了,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一下一下跳动地节奏。
当时的她,以为那是少女的羞怯,那是幸福的召唤。她挑中了他——当时天元国并不受宠的四皇子,他就是天元皇朝的开创者游浩然。
多年后,她再次忆起那段烟云般缥缈的往事之时,才发觉,那是来年泣血惨况的预兆。
那样耀目的红色,她后来亲眼目睹了两次。
一次是,她眼睁睁看着姨母姨夫表哥表姐他们全部葬生熊熊大火之中,而她却无能为力。他绝对是故意的,将她从冷宫中提了出来,让她看得见活生生的一切,大火中的他们也看得见她。可是,武功尽失的她却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冲破普通兵士的兵器阻挡。近在咫尺,她却怎么也无法冲破那些很一般的阻挡。即使能冲破那些普通兵士的兵器阻挡,她以一己之力也无法扑灭越来越旺的熊熊大火。
“雨蓁!”
“蓁儿!”
“蓁蓁!”
“雨蓁!救我!救我,救……”
那些熟悉的声音终究渐渐湮灭于火海中,但是,她的耳畔却时时会一声声回响着那些凄厉的呼救声。
那火光的红色,是诡异的冰冷之色,是人心冰冷无情的颜色!
从此,启邕国灭。
那样耀目的红色,她再一次亲眼目睹是……
再一次……想到此,霍雨蓁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脑海里,到处是血,那是血的洪流啊!
那是至亲血脉身体里所流出来的不甘的液体,和她体内的血是一样的啊!那液体似乎全部都滚沸开来,灼烫着她的心,炙烤着她的双眼,她几欲昏厥。
母皇,父王们,哥哥们,妹妹们,弟弟们,嫂子们,妹夫们,年幼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们……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孩子!
那是她全部的亲人啊!
那血的颜色,红得刺目,如一根根锋利之极的钢针,扎得她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孔洞,包括心的每一处,都被扎得千疮百孔,她的心也在流血……
她怎能如此糊涂?
竟然会嫁给这样一个恶魔!一个无情杀戮她的至亲的恶魔。
甜蜜的大婚之夜,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会毫不掩饰地告知她真相,会那样残忍地对待她的全部亲人!
她只看到血流成河、浮尸遍野!
眼泪,早就流干。她嘶哑着嗓子喊出一串串不连贯的字符,她也不知道自己“啊”“啊”些什么。
到处是血,那些血已经渐渐变得暗黑,不是艳红,却依旧红得刺目,红得触目惊心。如果时光重回到夜宴的那一晚,她是否会将这些血写的悲痛一一倾覆?
如果,她没有在夜宴的那一晚,对他一见倾心,她是否能挽回那些血写的过错?
他和她大婚后,仅五年年的时间,他便完成了对穹洲大陆的统一。这需要多少年的筹谋和准备啊。难道,仅仅是五年么?绝不可能!他在璇玑皇宫后花园夜宴的那一晚之前不知多少年便开始了这血腥暴虐的谋划!
现在想来,求娶霍雨蓁,仅仅是他筹谋已久的计划当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而已。
那晚,悄悄离开筵宴在玄女湖边独自漫步,她怎么会突然被石子绊倒而几乎落入湖水中?而他却那么巧从空中划过一道如雪如玉的优美弧线抱住了她,他抱着她在空中慢慢旋转着下降落地的姿势是那么自然,那么潇洒,他笔直坚挺的鼻梁几乎贴在了她的脸颊上,鼻孔中喷出的热气竟然带着一丝丝淡淡的独特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