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朔很快反应过来, 自己是戴着面具的,这才又将头转了过来。
“…下次,别再这么粗心了。”
尤其是这孩子这么傻, 万一被人拐走了可如何是好?
“还有你, 以后在外头也不要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在景文帝的注视下,叶朔冷静的叮嘱两人,冷静的接受面前这个神似他爸的男人道谢, 冷静的在对方道谢之后, 目送他们离开。
远远的,还能够听到父子两人的对话——
“对不起啊黎儿, 爹爹刚刚太着急, 那糕点都掉地上了。”
“没关系的爹, 刚刚那个大哥哥已经给我吃过了, 有枣泥糕、桂花糕还有翠玉豆糕……”
曾几何时,他爸也曾像这样牵着他的手, 从外头往家里走。
不等景文帝说什么,就见叶朔已经稳稳的扶住了景文帝的胳膊, 声线如常,听不出半点异样。
“爹, 马上宫中要下钥了, 咱们也该回了。”
两对父子, 分别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一个向东, 一个向西。
原本到这里的时候,景文帝已经打消了心中莫名升起的那一丝怪异, 觉得自己可能是感觉错了, 小儿子之所以会偏头, 可能真的就只是个巧合。
但景文帝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在宫门关闭的那一刻回了一下头。
叶朔心里头记挂着刚刚的那对父子,今天自然就不打算住在宫里头。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便宜爹送到之后就走了。
叶朔的步伐很快,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到了后面怕来不及,他更是干脆跑了起来。
如今全部的心神都系在刚刚那个男人身上,自然就没注意到从来不回头的景文帝今天竟破天荒的回头看了一眼。
景文帝心里头到底是有些担心,结果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糕点铺的位置就在整个上京城的中轴线上,算是整个上京位置最好的铺面了,等叶朔气喘吁吁的跑了一段路程,极目望去,刚刚的那一对父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应该是拐弯了。
“…该死!”
叶朔暗骂了一声,却是有些无力。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运转内力,夜晚的风灌进肺里,使得他呛咳了起来。
叶朔顺手揭开脸上的面具,倚靠在旁边早已打烊的铺子的墙壁上。
青年抬起手来,用手背狠狠的擦了一下脸。
他这是…哭了么?
景文帝不知道,但是依旧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
一旁的侍卫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却看到景文帝飞快的抬了抬手。
再然后景文帝眼睁睁的看着数十丈之外的儿子失魂落魄的离开。
景文帝一晚上都在想小儿子最后的那个背影。
那是怎样的一个模样呢?寥落、悲伤。
景文帝明明已经很累了,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最后景文帝坐起来,然后神使鬼差的将暗卫召到了自己身边。
“你去,查一下那父子的底细。”
景文帝对那对父子莫名有些在意。
与此同时,另一边,瑞王府——
叶朔跟景文帝几乎做出了相同的决定:“小路子,去帮我查一个人。”
叶朔抽出纸来,用炭笔唰唰唰画下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对于老顾总的模样,叶朔每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忘记。
但主子找这样一个人做什么?
小路子心中困惑,但却没有问出来,他一个做奴才的,只需要按照主子吩咐做事即可。
“是。”
待小路子离开,叶朔将其他人也都给赶了出去,再然后,他瞬间便将自己整个人都没入了水中。
窒息感扑面而来,叶朔眼前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全部都是有关上辈子的。
有他爸妈一起带着他去游乐场的画面,有他爸在他妈的帮助下赚到第一桶金,全家人去饭馆庆祝的画面,还有上辈子他妈去世的时候,老顾总背着他躲在房间里头偷偷哭到昏厥的画面等等。
是叶朔最宝贵,最宝贵的东西了。
如今另一个跟老顾总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叶朔心中便不受控制,乍起波澜。
老顾总应该是叶朔两辈子以来,最大的心结。
只是如今跟老顾总一模一样的人重新出现,他身边的那个小孩,却叫叶朔如鲠在喉。
最重要的时候,叶朔注意到那个男人跟孩子虽说衣服穿的不怎么样,但手上却是光洁一片,并没有寻常百姓那样的老茧,而老顾总的事情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就连他娘都不清楚,必然不会是有心人派来的。
估摸着应该是家中发生了某种变故,这使得叶朔不免有些担心。
叶朔脑子里乱糟糟一团,一直等到天亮,都没有睡着。
小路子从小就机灵,加上叶朔手里的银子给的足,大约一天的功夫,小路子就摸清了那对父子的底细。
跟老顾总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男子如今并不姓顾,他姓项,名叫项鸿,那个小孩是他儿子,叫项黎,取自白日初生,谓之黎明之意。
而两个人虽是不是寻常百姓,但也并没有强到哪儿去,项鸿之前是个小商人,但因为最近世道比较乱,他手上的那批货在路上的时候就被劫了,项鸿也因此损失惨重,几乎是变卖了全部的家产,从前家中的丫鬟仆人也都卖的卖,遣送的遣送,如今只剩项鸿一个人照顾孩子,所以项黎才会不慎走失。
而父子两个之所以会来到上京,主要还是战乱即将绵延扩散到他们的家乡,为了安危着想,项鸿干脆咬了咬牙,过来上京投奔自己一个远房的表叔。
北庭再怎么样,一时半会也打不到上京。
这让叶朔不免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时候,他妈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去世的。项鸿跟老顾总一样,同样选择了经商。
叶朔不受控制,几乎是跟在父子两人身边整整一天。
现如今的项鸿不光是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更是寄人篱下,父子两个的日子自然是不那么好过。
叶朔站在巷口,眼睁睁的看着他莫名其妙被自己的表叔骂了却不敢还口,还要陪着笑脸,各种同对方道歉。
等到项黎出来,他还要假装若无其事,逗自己儿子开心。
小项黎大约是年纪还小,加上事发突然,尚且还未从小少爷的身份里头转过弯儿来,身上仍旧带着一些少爷脾气。
他压根不会掩藏自己的心事,也不知道如今不能像从前那样,现在的自己要学着低头,跟表叔爷家的孙子玩耍的时候也不会让着对方,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人家的孩子气的哇哇大哭。
项鸿的表叔本就不满家里头突然多了这两张嘴,使得本就不富裕的一家更是雪上加霜,眼下看到这一幕,就更是怒气高涨。
不过看在同宗的面子上,对方到底是没有当着项鸿的面说什么难听话,只是一转
“有些人,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富商老爷呢,穷要饭的罢了。”
“这么大个人了,连京话都学不会,丢死个人了。”
夫妻两个一句接着一句,项鸿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点点的尴尬与难堪,但他同样也知道,现如今是自己有求于人,哪怕这位表叔一家当初曾经受过他父亲的恩惠,他们家更是曾经支持过对方钱财,但无奈,此一时彼一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项鸿最终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默默干起了手里头的活儿。
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男人虽说跟上辈子他爸长了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但是行为习惯,甚至是一些小动作,哪怕是脾气性格,跟他爸完全都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爸。
叶朔心中那点隐秘的期望,一下子就落了空。
更甚至,就算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爸又怎么样呢?同自己一样,他也应该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
那孩子不如他当年机灵,也不如他那么聪明,可那到底是眼前这个男人的亲儿子,就算是有一个更聪明,更好的小孩儿出现,他也只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己的儿子。
叶朔早该知道,早在上辈子他爸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们两个的父子缘分就算是尽了。
他爸或许像他一样,到了一个不知名的世界,不知名的地方,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
就像他现在,他早就不再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潇洒的富二代,成了一个名叫大周的封建王朝皇子中的一员。
而这个身份,到他这辈子闭上眼睛之前,永远都再无法改变。
看着不远处的父子两人,半晌后,叶朔朝着旁边的小路子低声说了些什么。
小路子愣住,觉得自家主子对眼前的这两个人未免也太上心了些,昨天带那个小的玩儿了大半天,今天又要给那个大的安排活做,还要自掏腰包付月钱给他……
虽说眼前这个人不是他爸,但对方跟他爸长得那么像,叶朔也不忍心见他辛苦。
他之前货物被劫乃是意外,若他有真本事,自己及时拉他一把,相信他很快就能够东山再起,不必再看人脸色过日子了。
至始至终,叶朔都没有露过脸。
当得知外头有一家杂货铺子,愿意聘请自己做他们的帐房先生时,项鸿不由得一阵欣喜若狂。
那家给的银钱不是很多,但包吃住,可以说一下子就解了项鸿的燃眉之急。
银钱不多也不怕,到时候等下了工,自己再进一些姑娘小伙儿都喜欢的小玩意儿,挑一副扁担去卖,相信也能有一笔进项。
当初项鸿就是靠着做货郎发的家,如今不过是从头来过。
“黎儿,且等着瞧吧,不出三年,爹必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嗯!我相信爹爹!”
见项鸿欣喜若狂,对着自己的儿子又是亲又是抱,叶朔一怔,笑了下,然后便离开了。
出了巷子,叶朔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抬头看天,眼中似有怅然,亦有所明悟。
然而叶朔不知道的是,他这么一番忙活,很快就被暗卫们给查了个一清二楚。
见自己儿子又是给银子又是想方设法安排那个男人做账房的,最重要的是,他还亲手画了一副那个男人的肖像画。
看着眼前的这张纸,许久后,得知叶朔今日入宫,景文帝想也不想,就让人把他召到勤政殿来了。
叶朔原本还纳闷呢,便宜爹又有什么事情找他。
结果还不等他细想,就听上头景文帝问道:“你与之前那个男子,是什么关系?”
当看到那副素描的时候,叶朔心里头当即“咯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