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量级人物走后,年宴就真成了喝酒聊天的地方。
谢静山没有久待,跟同僚道别之后,就回了府中。谢太师还没睡,显然就是在等他的消息。
“爹,果然是闹起来了。”
谢太师给他倒了杯水:“缓一缓,慢些说。”
谢静山把今日殿上的事情讲了一遍,“真没想到,最先跳出来的居然是都察院,郑御史?以前都没注意过这个人。”
“这可跟我们调查的不一样,郑御史身后并没有后妃站着,他出头,肯定跟楚贵人陷害七皇子之事没有关系。您说他是真的看不下去侯爷杀人,才出头的?”
“你还是三岁小孩啊,即便是真的看不惯,也不会在年宴说。都察院都是先上折子再喷人的家伙,这是他们信奉的先礼后兵。”
谢太师思索一阵:“郑御史不知道是谁的人,但这个刑部给事中……搭话搭的未免太凑巧了。”
六部给事中,官小权大,监察本部,位置也算关键。
谢静山道:“他跟兰贵妃母家有些关系。”
谢太师沉思:“背后指使楚贵人的,是兰贵妃么……”
-
紫宸殿。
崇昭帝到西暖阁,“给徐侯看座。”
徐劲跟明亲王都坐在椅子上,余公公给他们俩上了奶茶。
崇昭帝:“新鲜饮子,徐侯尝尝。”
徐劲不以为意,尝了一口。
什么牛乳味儿,花里胡哨,还是酒好些。
“说起来还是小七做出来的,他小脑袋瓜里奇奇怪怪的想法特别多。”
徐劲仔细尝了一口,发现其中妙趣无穷:“挺不错的。”
崇昭帝:“徐侯单独来找朕,是来做什么。”
徐劲坐得四平八稳:“知道陛下忌惮我,来交权。”
“噗——”
明亲王一口茶喷出来,连连拍胸,站起来道:“皇兄,臣弟突然想起来家中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就先走了不用送。”
这是他能听的?
崇昭帝:“你给朕稳重点,坐下!”
“徐侯何出此言,你还是朕的岳丈,都是一家人,朕哪里会忌惮你。”
徐劲沉默了会儿,“月清死了,老夫已经没有女儿了,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若不是这该死的——”
“徐劲!”崇昭帝脸色一冷,“注意言辞。”
徐劲的声音蓦地拔高:“若不是陛下非要月清入宫,若不是这该死的北疆兵权,若不是家国大义压在肩膀上,我徐劲岂会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妻何至于辗转佛堂道观,漫天神佛求遍,也求不得半分安稳!”
崇昭帝:“够了!”
余公公的心都开始怦怦跳。
“我杀刺客就是为了泄愤,这一点陛下应该心知肚明才对,你我之间,既是翁婿,又是君臣,早知彼此的性格。陛下想要制衡北疆兵权又何必遮遮掩掩!所
有筹码都压上来,你我直接谈了便是!”()
“先帝尚且敢将北疆兵权全数置于老夫之手,如今到了陛下这里,竟连谈都不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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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昭帝捏紧茶杯,掷地碎开,已然怒极:“朕说够了!”
彼此所有的一切心思被撕碎的彻彻底底,直接摆在明面上,明亲王捂住了心脏,在自家皇兄怒意沸腾的喘息声中屏住呼吸。
正常君臣之间就算是试探、让步,也都是藏在不着痕迹的对话中,不管心里装了多少算计,至少表面都是风轻云淡。
这种指着鼻子撕破脸般的硬核谈判,明亲王长这么大第一次见。
徐劲忽的站起来,然后猛地蹲下,头发花白的汉子抱着头,哭嚎出声。
“我没闺女了……我没闺女了……”
“我女儿没了谁赔我,谁赔我……”
“我徐劲救了边疆那么多人,谁来救救我女儿啊……”
崇昭帝一愣。
沸腾的怒意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手按在座椅扶手上,慢慢坐了下来,一手撑住现在还突突直跳的额头。
西暖阁一时只剩下哭声和静默。
许久。
崇昭帝撑着头,哑声道:“月清的事情,朕不想多说,朕知道你觉得观星司或许插手了这件事,但朕当初盯了张樊明两年,没有发现异样。”
“那个张施明,你杀就杀了,泄愤也好,怀疑也罢,朕只当没有听过这件事。刑部大理寺只走个过场。”
他语速缓慢。
徐劲盘着腿坐在地面,背对着皇帝,从怀里掏出兵符,往明亲王的方向一扔。
明亲王一把接住,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中不敢呼吸,轻手轻脚的把兵符放在了崇昭帝手边。
兵符乃是双头虎,上下两块,合二为一,可调北疆兵将。
原本,是皇帝或者监军手中一块,北疆大将军一块,先帝时期为了镇压动乱,提高效率,直接改了形制,由北疆统帅一人把控兵权调度。
后来动乱平息后,五军都督府兼兵部尚书的方鹤川退位,只有持剑侯在北疆驻扎,抵抗那边的虎视眈眈。
日渐成了崇昭帝心腹大患。
今日,这兵符就摆在他面前。
崇昭帝没有伸手拿,明亲王左看看右看看,感觉自己快窒息了,他真的不适合这种压抑的氛围。
“父皇?”曲渡边从外面悄悄探头,“我能进来吗?”
明亲王如蒙大赦:“小侄儿?进进进!”
盘腿坐在地面哭鼻子的徐劲连忙捂住脸,听着小孩轻快的脚步从他身边跑过去。
曲渡边忍住看外祖父的冲动,小跑到崇昭帝面前,戳戳他的小腿,“怎么不去睡觉呢,你也没批折子啊。我在等你欸。”
他披着厚斗篷,踩着鞋邦,只抱着小枕头就出来了。
他等得好着急啊,天知道他隐约听见这边争吵声的时候,坐不住一点儿。
()感觉外祖父是个脾气硬的,他摸不准北疆情况具体如何,摸不准外祖父和便宜爹之间的关系,担心便宜爹一下子真给杀了。
所以等这边没啥动静了后,他就跑了过来。
当然,他此时是个小孩子,啥也不懂,不能正大光明的给外祖父说话。
崇昭帝缓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父皇在处理事情,你先回去自己睡,朕待会儿就回去。”
“余德才,把七殿下抱回去,别叫他吹风。”
“是。”
余公公弯腰牵住曲渡边的手,“殿下,咱走吧?”
曲渡边:“那你快些,我睡着前回来。”
崇昭帝点点头。
曲渡边这才走,但他走到徐劲旁边的时候,瞥见了这位苍老初显的侯爷脸上湿润的泪痕。
他捂着脸,盘腿坐着,像一块沉默而巨大的石头。
曲渡边脚步一顿,走不动了。
一秒钟的时间,他劝了自己无数遍现在不适合停下,但他的脚始终都没听话地往前挪。
曲渡边在心里叹了口气,挣开了余公公的手。
小孩蹲在大块头前面,似乎是好奇,问道:“你怎么一直不看我?是害羞吗。”
徐劲手指轻轻一动,露出个指缝,泛着红血丝的骇人眼睛,终于看清了他女儿留下来的孩子。他的小外孙。
这一看,眼泪再也忍不住,他仍旧遮着这张会吓到小孩的脸。
哭的无声,却泪如山崩。
像啊,太像了。
这孩子长得跟他娘亲小时候那么相像,尤其是眼睛。
他透过这张脸,在哭自己的孩子。
徐劲一只手遮脸,另一只手伸出去,想碰不敢碰。
情绪有时候真的可以扩散感染,曲渡边只觉得胸腔堵得慌,闷的发疼。他低下头掩饰了一秒表情,然后捧起自己的小枕头。
“你想要这个吗,可父皇说这是外祖母给我的,要我珍惜,我不能给你。”
“不、我不要这个,”徐劲哑着嗓子,连忙摆手,“外……我,就是生病了,不太舒服。”
“生病了?”曲渡边从自己小兜里掏啊掏,掏出几颗糖来,放在徐劲掌心。
“我也常生病的,每次嘴巴苦,都吃这个,我给你了,你都好大好高的大人了,不要哭鼻子哦,我都没有哭鼻子过。”
徐劲捏着那糖:“好、好……”
看见曲渡边里面单薄的寝衣,他催道,“你快走吧,快回去,这么冷。”
曲渡边:“拜拜!”
他叫余公公抱起来,缩成一团,离开了西暖阁。趴在余公公怀里,他转过身,脑袋压在余公公肩膀上,朝着徐劲挥挥手。
徐劲也下意识抬手挥了挥。
等到这孩子身影看不见了,他才慢慢收回视线。
崇昭帝:“他本来就是个胆大的,你最开始不用遮脸。眼睛,很像吧?”
徐劲没吭声。
崇昭帝:“今日先到这里。既然摊开说了,朕也告诉你,北疆还得靠你在那边镇着,所以你不能完全放手。”
“不过朕已经知道你的态度了,年后开朝,朕一并处理了。闹这一场,这个结果,你想要什么?”
徐劲缓慢站起来,“从此以后,七皇子就可以光明正大亲近侯府了吧。陛下是不是也能放心了?”
崇昭帝静默几秒,道:“朕原本也没想太拦着。”
徐劲:“陛下,你还有很多孩子,徐家就剩这一个了。我与妻子都已鬓发生白,府中冷清,过年的时候,让这孩子过来,陪陪我们吧。”
崇昭帝拆下兵符中的一半,掷向徐劲。
徐劲反手一接。
崇昭帝:“朕准了。”
-
深夜。
徐府。
徐停凤在院子里烧上了一口大铁锅,香浓的鸡汤中飘着些油花,簸箕上放着一坨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面条。
徐劲翻墙进来。
徐停凤耳朵一动,加长版的筷子在锅里搅动,摇头:“我就知道,不给大伯留正门是对的。”
“估摸着时间,来的正好,汤刚刚调好,正等着煮面条。”
徐劲背着手,路过亭子的时候,将里面石凳一踢,石凳咣当一声精准落在铁锅对面。
他慢悠悠坐了过去:“碗。”
“粗俗,”徐停凤将碗递过去,同时把面条煮进去,“还得等会儿,最后加点辣子。”
“怎么不问问我顺不顺利?”
“大伯这般悠哉,定然是顺利的。大伯在北□□大,分权已是必然之势,与其等皇帝出手,不如先发制人。”
徐劲:“你怎知我回京,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我可没跟你提前说起过。”
徐停凤笑而不语。
等面条煮熟了,他抄起一筷子,给徐劲盛上。
“您重情,回京若只是泄愤或者……必定要提前带走七殿下,阿清妹妹的孩子,您绝不会不管。”
徐劲没说话,呼噜呼噜吸溜了一碗面条,忽的:“郑御史是你的人。”
徐停凤搅弄面条的手没停,微微挑眉:“很明显?”
“胡猜的,你都不在官场,在京城都快隐身了,谁能想到会是你的人。不过郑御史递过来的话头也太好接了,别的京城官员精的和鬼一样,可不会给我留那么好接的话茬,度把握的刚刚好。”
徐停凤叹气:“好吧,我下次注意。”
丑陋的面条叫人心生食欲,配着一碗香味浓郁的鸡汤滑入腹中,令人心满意足。
“白袍小将军,一枪定狼山,举棋算尽沙场事,不是书生更胜儒。”徐劲说,“停凤,你要不要回北疆,二森和狼擎都来了,第九营很想他们的小统领。”
“此番局势,京城、大伯母和小侄儿需要有人在暗处看着守着,”徐停凤声音稍顿,指腹在大腿上轻轻一摩挲,笑容不变,耸了耸肩。
“而且如你所见,大伯。”
铁锅里的鸡汤咕噜咕噜,热气散在寒夜里。
“我现在更喜欢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