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喉咙仿佛被堵住,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
肯特夫人蓦地眼眶红了,赶紧撇过头去擦掉眼角哗啦啦掉出来的眼泪。
山姆视线从母亲身上扫过,努力握紧了双拳,绷起嘴角,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没关系的,我做好准备了。”
布莱恩心情沉重,蹲下来与他平视,“山姆,对不起。我的位阶只有行使,不然就能留你在尘世多一段时间了,能等到父亲了。”
十天前,年仅五岁的山姆感染了肺病。
这附近数十公里都没有高阶药剂或高阶医师,肯特先生骑着村里为数不多的马跑出去求医了。
——城里有药,你一定要等父亲回来!
这是肯特先生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疾病来势汹汹,三天前的夜晚,山姆眼看着就不行了。肯特夫人冒着大雨抱起山姆,拍响布莱恩的家门。
但他只是一名野生的亡灵法师,没有神教前辈指点,技能上也是磕磕巴巴,只知道吸取生命,哪里知道令人恢复生机。
最后,山姆在母亲的怀里渐渐没了气息。
布莱恩能做的是用灵性力量绑住山姆的灵魂,让他在尘世多留三天,至少让他有机会再见一次父亲。
现在三天时间快到了,肯特先生却还没有回来。
山姆抹了把眼角,露出笑容,“不,布莱恩先生,您为我做的够多了。”
“您教我读书写字,让我能在没有病痛折磨下陪伴母亲三日,这是我病中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
“赞美亡灵之神!”
布莱恩动了动唇,“山姆,亡灵之神陨落了。”
如果祂还活着,说不定山姆能在灵界再留存一段时间,甚至找到厉害的亡灵法师进入冰霜圣城。
“我知道的!”山姆依然笑着,“您从前在课后说过,亡灵之神仍在的时候,尘世有个日子叫亡灵节,能让灵界流浪的亡灵们短暂回到尘世。”
“您还说,祂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坚信这一点!”
布莱恩一时胸口有些发烫,哽咽道:“为什么?”
“因为有您这样的法师啊,”山姆的思路简单得很,“神一定会回应你们的期盼!”
布莱恩默然,轻轻扯了扯嘴角。
山姆说得对,亡灵之神会回来的。因为无数的法师们都心怀执念地向高处走,或许不是他,或许不是今年,或许不是未来十年。
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站上那个位置。
“布莱恩老师,”山姆再次抹了抹眼角,“如果父亲回来了,您能不能帮我告诉他一句话?”
“当然,”布莱恩轻声道。
“您就和他说,亡灵之神的庇护让我没有痛苦地去了另一个世界。让,让父亲不要难过,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布莱恩喉咙干涩,含糊地应下这一句。
山姆的身影开始消散,布莱恩连忙伸出
手想再给他注入一些灵性力量,触手却落了个空。
他能做的,到此为止了。
“山姆——”肯特夫人扑上去抱住。
旁边站着的贝琳达脚步微动,心有不忍。
阿兰娜探出了一缕灵性力量,如烟雾一般笼罩着山姆。但很可惜,这不是山姆真正的灵魂,只是一抹剪影。
水中捞月,注定无果。
男童眼含泪光的笑容像萤火虫一样漫天散开,融入空气。
肯特夫人捶打着胸口,泣不成声。
布莱恩摇摇晃晃起身,慢慢向外走。或许是情绪大起大落,也或许是灵性力量消耗过度,他眼前一片朦胧,思维打结。
在幽蓝的夜色下走了数十分钟,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进入了一片荒野。
这里虫鸣鸟叫、暗淡无光,连圆月都被乌云遮去。
冷风在脸上拍打了好一会,布莱恩才渐渐找回了手脚的控制权。他本想就在这里枯坐一夜,等太阳再度升起,但远处不知何时响起了混乱的叫喊。
再一扭头,纳塔村一片火光。
布莱恩如蒙头一棍,瞬间清醒了过来,疯狂朝着纳塔村奔跑。两三公里的距离突然变得分外遥远,只能眼看着火焰越烧越旺。
出什么事了?
是谁家失火了,蔓延到其他家?还是强盗团进村了?
不不,村长是魔剑士,又有对付强盗的经验,不可能让事情到这一步的!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离得近了,吵闹声渐渐清晰。那是某种野兽的嘶吼,是房屋的坍塌,是牛羊痛苦嚎叫,是孩子们的哭声。
站在村尾围墙缺口处,他如坠冰窟。
一个小时前,这里是教科书上才有的油画般的小镇。一个小时后,这里是让人心智摇摇欲碎的人间炼狱。
路面上是横七竖八躺着的残肢断臂,一头头黑色毛发、血色眼瞳的三头怪兽正在低头啃咬,发出某种令人胆寒的咀嚼声。
烈日般的火焰吞没了两侧的房屋,几乎没有一处能幸免。平时上课的小矮楼如今成了废墟,米白色的教堂成了一片焦黑。
“肯特夫人!”
布莱恩猛地清醒,朝着最近的房屋冲过去。但在靠近院落门口之后,硬生生地停住。
前不久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年轻夫人正伏倒在院中,衣衫被鲜血染红,露出骨骼和内脏,从房间到他脚下延伸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亡灵召唤!”
布莱恩快速结了个手印,焦急地在四周寻找,但鬼哭狼嚎一般的阴风中,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刚才那种三头怪物,他曾在一本书上见到过。那叫噬魂兽,喜爱吞噬人类的血肉与灵魂,杀了它的人会遭受疾病的诅咒。
肯特夫人,彻底不在了。
布莱恩咬牙,从背包里取出自己常用的短剑。他有更好的武器,只是都放在村口的家中,现在根本来不及去取。
低低的嘶吼
声渐渐靠近,他凝聚灵性力量狠狠一劈。
“诅咒——静止!”
尽管位阶不够,但只要能争取个一两秒就足够了。布莱恩快速拉近与噬魂兽的距离,毫不留情地砍向它的头。
银光一闪,腥臭血液哗啦啦落下,噬魂兽猛地扑上来,张口就咬。
“诅咒——静止!”布莱恩的动作丝毫没有被手臂上的伤口所影响,干净利落地勒住噬魂兽的脖子,死死压制。
亡灵技能——吸取生命。
数十秒的拉锯与煎熬后,噬魂兽的慢慢没了动静,脖子一歪瘫软下去。布莱恩不敢大意,又勒了半分钟,才喘息着松开手。
他不敢休息,攀爬着起身往外面走,但刚才噬魂兽的呜咽引来了它的同伴。院子里不知何时围上来三只噬魂兽,獠牙森森、怒目咆哮。
布莱恩咬紧牙关,握紧手中的匕首。
“连通神国与尘世的奇迹,所有故去之人的信仰,伟大的亡灵之神,请准许我进行召唤!远方的蝎尾狮啊,请听从我的声音……”
召唤通道刚刚开启,噬魂兽们便扑了上来。
这是布莱恩一生中最艰难的战斗。灵性力量快速流失,恐惧如海浪一般拍打着心脏。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血液浸透了衣衫,握着匕首的手掌不自觉发颤。
砰——他摔落在地。
不行了,他没力气了。
战斗力相差悬殊,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杀不死这些怪物。
或许就像山姆说的,生老病死是人类必须面对的命运。
现在是他命定的时候了。
正在布莱恩要合上眼睛之时,噬魂兽喉咙里低低的吼叫莫名低了下去。周遭变得安静、阴冷,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渐渐浮现。
“布莱恩先生,你想不想拯救纳塔村?”
“你,”布莱恩喉咙被抓破了一道口子,声音破碎,“你是谁?”
那道影子藏在黑袍之中,“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邪异。如果你想救纳塔村,我可以帮你。”
布莱恩拼尽力气让头脑保持清醒,“你想要,什么?”
“哦不,你误会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与你做交易的是别的存在,”影子声音越发诡异。
“向死神祈求吧。把你的生命与灵魂献给祂,在午夜之前获得不死的力量。”
“死神?”布莱恩心下不安,艰难地开口,“我是亡灵法师,我的忠诚与灵魂早就献给了我主。向其他神献祭是自杀,是背叛!”
“我,不能这么做。”
“哦,”影子低低笑着,“你真是个虔诚的信徒。可是亡灵之神早就陨落了,那个位置上现在没有任何存在。”
“但祂会归来的,”布莱恩按着胸口,咳出一口血。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但某种力量似乎在有意维持着他的伤势不再恶化。
“当我主归来的时候,祂会从历史的投影中看到我做过的一切。”
“祂会原谅你的,”影子继
续蛊惑着,“你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们。”
“孩子们还活着?”布莱恩眼睛里渐渐亮起一道光。
“是的,他们躲在家中的衣柜里、床底下、厨房,等待着你的救助。但时间不多了,每过一分钟,活着的孩子就少一个。”
布莱恩背脊一僵,硬撑着爬起身,“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影子悄然靠近他,“闭上眼,跟着我念:生命与死亡的守门人,万物生灵的归宿,品格与德行的审判者,伟大的死神,请赐予我力量……”
向一位神的献祭哪有这么简单,但威尔登早就布下了完整的阵法,连超凡材料、圣油都准备好了,特别命令噬魂兽不准伤害孩子们,就等这一刻。
祈祷念完,淡淡的死气从地面升起,缠绕在布莱恩的面部、脖颈、腰部。
布莱恩痛苦地嚎叫着,忍受身体与灵魂的蜕变。原本鲜血淋漓的血肉像被焚烧一般退去,只留下森森白骨。
渐渐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痛苦淡去,房屋的窗户玻璃上倒映出了一个丑陋的面孔。右眼是染着血渍的黑色瞳孔,左眼是漂浮的蓝色火焰。
“我……”布莱恩颤抖着抬起手,“变成了什么?”
“布莱恩先生,”影子心情舒畅地开口提示,“时间不等人。”
“对,你说得对,”布莱恩握紧匕首,快速向外跑去。
很快他体会到了献祭的真正作用,身体变得无比轻盈,力量却前所未有的充实。灼热的火光与热浪再也不会让他感到难受,连噬魂兽们见了他都害怕地退开。
等布莱恩的身影消失,威尔登轻哼一声,勾起唇角。
“布莱恩先生,千万别忘了你的承诺,午夜之前要将灵魂与力量归还啊。”
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