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子中有个有趣的故事被后人称之为HD学步,说是一位少年听说HD的人走路姿态极为优美,于是便前往HD模仿与学习,结果他学到最后也学不像,走路的姿势反倒更难看了,而且他愈是刻苦学习就愈难看,直至忘记如何走路,最后只能爬着回到自己的故乡。
庄子或他的弟子写作这片寓言的目的,李明都并不清楚,但如今的它便是既不能做到人的走路,也忘记了不定型的走路的姿势。
回去的时候,没有其他的不定型帮他。他只能以一种近似于尺蠖般一曲一伸作拱桥的行动向岩土的沟壑爬去。他感觉自己像人类记忆里的蛆虫。
而他越是走,就越是觉得其他的不定型都在看他。
那些在透明的楼梯上踱步的,那些在金属的回廊中移动的,还有在岩土的沟壑中守望的无脊椎动物们好像都在看他。
他记忆里的大多动物都有手有脚,只有他并不熟悉的蠕虫,蚯蚓或者蛇,才会像现今这个巢穴里到处都是的动物一样柔软。
但这半透明的柔软的一片白色的皮肤它不是光滑的,它可以拉伸,而在它不拉伸的时候,便满布触须和褶皱,像是放大了的老人的赘肉,像是病变了的长出斑点的肿大肌体。触须上面长出的复眼的结块是他们的感受器官,上面渗出的粘液既保护了器官,也流淌在地上挥发出一种可怕的好闻的味道。
这种好闻乍一开始让李明都沉迷,但很快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想自己理应是个人。
但等到他倦怠惊疑地睡了一觉后,等到他再度在湿热的土壤醒来时,等到他惶然不安地靠在坚硬冰冷的岩石上忍受凄凉困苦的处境,又从自己接近三百六十度的视角中看到自己的全貌时,他感到迷惑。
记忆就像是做梦一样,说不上真和假,都不是现在的活生生的事情。
“总之,首先,我现在肯定是一个不定型。”
他看了看自己。
于是,紧接着,他开始想也许自己只是获得了一段人类记忆的不定型蠕虫。而且现在,他必须要忍受那些人类的思想对他的思想的干扰。
天知道那些人类的思想究竟从哪里而来的,居然会告诉他他们身为和他所是的无脊椎动物是一种恶心的虫子,而他所应该所喜欢的、以及认为是可爱的,应是些没毛的猿猴,或者长满毛的哺乳类。这让李明都怀疑自己是个有病的人,一个歹毒的反社会分子,否则什么人会对自己的同胞们充满敌意?
他决意改变这一点,必须要克服自己的恐惧。
可是每当他再度来到岩土沟壑的边缘,想要向他的同类王国再进一步时,每当他看到那些蠕动的不定型身上像是呼吸般在张合的细细密密成千上万的纤毛般的触须时,看到他们发散的香气告知他某种客观存在的繁殖冲动时,他退后一步,他对自己说他该前进。
然后他又退了一步。
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记忆混在一起,就好像雨水融入了海里。
他对自己的那些人类的思想感到恶心,但他想,他仍然被这些情感深深控制了。他仍然无法抑制对这群同胞们产生蔑视和厌恶,对那些不定型类自由自在的相处充满嫉妒,却又无法融入到他们的身边。
他心想这群虫子无非是在谄媚第三中央与克里希那大师的地位,然后他又开始想难道自己不也是想要谄媚他们吗?否则他原来怎么会宣言加入?我又何必装腔作势地去嘲笑那群同胞呢?
在不定型的社会里,他被称为背节者。
这个称呼来源于他在获得人类记忆前的行为。他模糊地记得第三中央是一个计划的名字,为了实现这个计划,包括克里希那在内的委员会向各地征召不定型,参与巨大建筑阿美西亚的建设。
而未获得人类记忆前的他正是受到这一感召,决意参与这件事业,但后来不知怎的,他又退缩了。为何退缩的原因,他想不起来。但他在这里,便相当于逃兵之于军队。委员会原本要驱逐他,但在克里希那的劝说下把他留了下来,只需要他郑重地忏悔。
这就是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了。
于是现在,他就只能龟居一隅,并在克制与失控之间,长久地徘徊在这巨大王国的外围,发出一阵饥肠辘辘的声音。金属和晶体构成的建筑覆盖了不知几何的土地,内里闷热,犹如盛夏的火炉。唯有矿坑里清凉的金属矿石让他会感到好受一些。
但这些矿石大多不属于他,而属于委员会。在大师的指引下,他的同伴会把这些矿石吞进身体里,然后运送到迷宫的中央。
在完成任务后,他们能在钢铁做成的环状大沟中享有后勤部提供的美食。那些食物散发着荼蘼的芬芳,能从钢铁环状大沟中一直传递到更外围的岩土沟壑,让只能吃土维生的李明都流下了口水。
然后他便会再一次地想,他应该顺从天性去融入这群虫子的社会了。
接着,他就会再度来到金属大沟的前方,去凝视那些正在把金属吞进腹部从而执行搬运工作的不定型类,看它们皮肤松弛的褶皱。
他就想到这是一群既不知道李白,也不知道爱因斯坦,不知道唯物主义,很可能也不知道黑洞与恒星的运行的虫子。他作为人,怎么能和一群没有形状的“不定型”混在一起呢?
“不,不,不,我也只是不定型而已,我在想什么?”他躲在一片黑暗的土壤世界里,痛苦地想道。
不定型并非虫子们的官方称呼,而只是他对这种生物的戏称,意为没有具体形状的软体。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很多,这条认为自己只是获得了人类记忆的不定型在不定型社会的边缘徘徊了许久。
他认为他现在所在的仍是一片地底,这片地底可能是在某个热液喷口附近或者临近岩浆,所以极其焦热,但他不知道这是在哪个星球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动物或生命。但不论有没有,对他而言,这里都是没有希望和未来的。
如果想要过得稍微快乐一点,就要像人类世界谄媚领导一样去谄媚这里的不定型的上级们。如果想要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情,比如发明网络或者建立一个自己的乐园,那就干脆需要他自己成为上级了。
“而现在,只是把自己埋进土里是没有益处的,我不能再受那些人类的愚蠢情感影响了。”
想着,他再一次地来到金属大沟的面前,他凝视着在金属的表面以比他漂亮得多的姿态蠕动着的虫豸,阴晴不定地心想自己必需迈出下一步。
但这时,他被那个最初叫醒他的异性的不定型望见了。
在不定型的社会里,和一切虫子一样,也有两性之分。其中雌性的不定型一般认为比雄性的不定型更为强壮。强壮是孕育子孙的基础。负责注入的雄性通常以敏锐、美丽与智慧见长。
那位不定型从血脉关系上讲,乃是这一身的姐姐。原本没有参与参与第三中央计划的想法,是因为他参与了,她才参与了。
底层的不定型没有姓氏,只有简单的代号,他们靠着信息素的气味就能识别彼此,不需要特别的称呼。
不过李明都现在有个专属的名字,叫做背节者。
姐姐的味道有点像他印象里栀子花,但比栀子花要淡。李明都心里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栀子。
栀子看到他后,走了过来。
她严肃地说道:
“你已经道歉了。该回到序列里工作了。第三中央的计划非常紧张。”
“我……觉得这种劳作没有什么意思。”李明都扭过头去,他为了维护自己而强行争辩道,“我看你们那么努力,又能有什么回报呢?只是徒徒消耗民生的力量,将我们的心血精力灌注到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里,最后浪费生命,一无所获。能够获得一些东西的无非是大师们,委员会们,而绝非是我们。”
栀子顿住了。她有点困惑地说道:
“你讲话好一本正经,像大师们辩论时候的口吻。”
一本正经这个说法本无恶意,但在敏感的这个人与不定型的混杂体听来,像是某种对于不亲民、脱离实际、没做过调查而发言的嘲讽。
他连忙否认道:
“也不是……”在思想的混乱中,又有些记忆被他想起来了,他自然而然地说出一些空虚的大话来:“我只是在考虑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庸俗地随大流罢了。当然我也知道想要做一些真正的事情,总是要受到苛责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全身都在战栗,害怕栀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栀子只是迷惑地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这人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在说一些胡话。她感到自己的这位弟弟现在可能非常痛苦,尽管她不知道这人在为什么而痛苦……在她想来,许多事情都是很单纯的,吃是吃,睡是睡,劳动是劳动,但她需要宽慰这人,又顺从地问道: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他……?
他根本没有梦想。
两份记忆的混混沌沌,现实的处境困难,让他一直在观察这些不定型类,又在害怕与这群不定型类接触。但既然已经装了,那就继续得装下去,不然岂不是反过来应了自己的话了。他绞尽脑汁,又开始求助于那些被他鄙弃的人类知识了,他说:
“你见过天空和星星吗?”
栀子和蔼地听着他说话。
“所谓的天空就是在大地之外,覆盖大地的虚无的空气。我们的大地其实是个圆球……”
他正要洋洋得意地说出关于人类二十一世纪宇宙观的许多看法时,栀子毫无惊讶地哦了一声:
“你是想到地面上看看啊……那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去问问大师,看可不可以吧。你等我一段时间。”
李明都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看着这条不定型在地上蠕动着远去,在她的身下渗出的液体泛着好闻的栀子花香。
在他回到自己岩土的小洞里陷入睡眠没多久,他又听到了一声呼喊:
“快醒醒!快醒醒!克里希那大师同意了,他会给我们两个行动胶囊的。”
不是他作为人类的思想所期冀的人的呼喊,而是栀子。焦急的栀子为了不违约,又从自己的体内卷出两个偌大的触须,把纤细的李明都径直抱在自己的身上,然后猪突猛进,往着中央透明水晶迷宫前进。
“说不定,我们还能看到彗星呢!”
栀子期冀地说道。
“你是怎么知道彗星的?”
李明都不解地问她。
她说:
“你好长时间都没来,所以不清楚。但是在阿美西亚中央,委员会的黑天大师,还有摩柯大师都经常过来,会给我们上课,课上会讲天体运行。他们还会布置大作业,最近的作业是……唔……板块构造什么时候会完全停止!不过我的成绩不好,到现在还没有算出来。”
板块活动这一名词,叫李明都吃惊。
“那有人算出来了吗?”
“百合算出来了。他的答案和大师们的答案是一样的。”栀子说的百合不是语言,是一段具有百合气味的信息素,她回忆了一下,照本宣科地说道,“还有两亿年。两亿年后,地核能量就会无法支持现今的板块构成强度,板块运动有明显减弱。但完全终止,会是在海洋彻底蒸发的七亿年后。届时,现存一半的海洋会被俯冲到地幔。而另一半则会在蒸发中光解,氢气将逃出大气层。”
大量科学概念的抛出,叫李明都一阵目眩。
他没有问题,栀子的步伐便快。
克里希那大师在诸多水晶地面的连接点上等了他们许久。这比山更大的不定型沉着地说道:
“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心转意。你最初追随了我,我一直很欣赏你。”
李明都不敢看它。那副混着粘液和斑点的褶皱的蛆虫模样让他人类的思想感到恶心。
“好了,你们可以上去了。”
栀子比李明都更兴奋。她背着他沿着楼梯一路向上。上下是天然的重力的概念。透明的楼梯的顶上有若干个出口。
克里希那大师为其中一个出口标示了味道。往那出口走,就又到了这水晶王国的金属外壳中。这里有许多不定型正在吞吐金属。他们把地底开采的原材吞入腹中,随后进行咀嚼与消化的作业。在这种作业中,一种不定型特有的酶能够带走原材中不必要的成分,留下质地坚硬的钢铁。若是用上另一种冷流体液,则可以催化出第二种特别酶,这种酶则可以合成不同的金属,制作合金。
看到他们的同时,这段记忆就被李明都回想起来了。
栀子见到他们就兴奋地说:
“你们辛苦啦!”
“你们就是要出去的人吗?上面‘白兰’接应你们的。”
白兰是一段接近白兰花的味道。
栀子带着目瞪口呆的李明都走进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里。箱子有半透明的窗,似乎是为了滤走一部分光线。但对于只剩下黑白视觉的李明都毫无影响。
等到下面的人转动水晶,箱子便开始沿着井一般的东西向上飞驰,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顶上的光线愈发强烈,他看到世界逐渐在变白。
李明都心想这莫非是种电梯?
一声轰然的碰撞声后,箱子抖了抖稳定下来,已经到了不定型地上建筑的第一层。
明明是他的要求,但栀子比他兴奋得多。她带着他贴在窗上,在流动的身体里伸出的许多触须密密麻麻地像是一幅抽象的画。
隔着窗户,他看到了一片陌生的星空,还有一颗小得多的月亮。可能因为是满月的缘故,他看不到月海,只看到一片明亮的玉盘。
他转过自己的目光,放到星空之下。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高耸着数座不定型们的尖塔。每个尖塔都有透明的窗户里。每扇窗户里,他都可以看到几个不定型正在守望。
白兰,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不定型,在二楼。他下来给两人每人一块小的冰。这是不定型最喜欢的零食。
李明都浑浑噩噩地问道:
“我们能够出去吗?”
白兰冷酷地说道:
“还有几个小时外面就要转为极昼了,届时外面太热了,只能乘坐基地车。基地车现在已经全部派出去了,没有你们的份。”
栀子可惜地叹息。她也是第一次到地面上来哩。只有第三中央在地表还有建筑。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极地呀。”
李明都不理解。
白兰淡淡地说道:
“因为这里已经是最适宜的地方了。不过最近委员会也在讨论是否要搬迁到赤道。”
“极地都那么热了,赤道不是更热吗?”
李明都吃了一惊。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些古知识?谁告诉你的?在远古时代,确实有一个时期两极要比现在冷得多……”白兰有些惊诧,他解释道,“但你仔细地思考一下,日照量与轴倾角有关。轴倾角就是我们母星的自转轴相对于围绕太阳的公转轨道的倾斜角度。你可以想象一下,一颗躺下来的行星和一颗站着的星星围着太阳转,太阳对哪里的照射是最强烈的呢?”
李明都不说话。
白兰平淡地自问自答道:
“前者是两极,后者是赤道。我们母星的轴倾角最近已经跨过了五十四度线,现在赤道的年照量是小于极地的年照量的。极地的好处在于有个极夜。但极夜比起我们正常作业所需要的环境还是稍冷了……赤道相较而言更为均衡。”
这个拥有人类社会记忆的不定型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无法理解。过多的知识让他感到迷惑不安。他只在想……他究竟是在一颗怎样的星球之上呀!
那时东方已经发白,而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几个小时过后,绝大的一轮旭日从地平线的那一边升起了。李明都几乎不能直视天空,只能从余光瞥见记忆里应是火红的日轮在天空的边缘灿烂地闪耀。原本人间还是一片沉静的黑暗,只一会儿,燃般的晨光将天地染成一片血红。星空藏匿于六月的白昼背后,天畔的云彩消失在强烈的白光里。极地上的每座建筑都在敲响警醒的钟声,地上的冰雪苔原闪现着紫色的光彩。
万物顶礼膜拜,人间肃静无声。地上的建筑也不能久待,白兰把他们往地下赶了。在分别前,他说这天上燃烧着的永恒大火需要半年的时光才会熄灭。
但熄灭不是消失,只是去了世界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