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一道声音突兀的在门外响起。
屋子里的众人抬眼一看,便见到站在院子里灰头土脸的湛老二。
之前湛老二给村里卖菜,备受村里人的追捧,他虽不像小姚氏那般摆出高人一等的丑陋嘴脸,可也是端着施恩的高姿态。
村里人为了银子即使心里不高兴,也要捧着湛老二,但卖菜的生意黄了,男人们还好一点,院子里的大婶子小媳妇可没那么客气了。
“湛老二,你来干什么?我听说你媳妇在公堂上诬蔑小鱼和林夫子。”婶子的孙子在林家私塾读书,自然不待见湛老二和小姚氏。
旁边年轻的小媳妇斜着眼嗤了一声,“说不定泰福酒楼就因为这个不要我们的菜,连亲侄女都敢能诬蔑,谁敢和畜生都不如的东西做生意!”
“小姚氏之前说的那些肮脏话,她有脸说我都没脸听!”附和声再次响起。
今日公堂审案,除了赶牛车的胡大叔之外,还有几个村里人也在公堂外旁听了,回村后就一五一十的把审案经过都告诉了村正和老族长他们,这不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湛老二恨不能弄死躺床上哭嚎的小姚氏,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挽回泰福酒楼的送菜生意。
这十多天被村里人巴结奉承着,湛老二太喜欢被吹捧的感觉,怎么肯恢复到人人瞪白眼,背后吐口水的地位。
“老族长,泰福酒楼以小姚氏人品不端为理由回绝了我。”湛老二看着走出来的老族长等人,苦着脸,又是愧疚又是自责,“是我没管好她连累了大家,这都是我的错。”
刚刚还嘲讽的几个妇人看着低头道歉的湛老二,也不好意思再责备他什么了。
各家的汉子也是如此,湛老二再不是个东西,之前也帮村里卖菜赚银子了,做人不能没良心!说到底还是小姚氏的错,她嘴没个把门的最后害了全村。
老族长摆摆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日后你且管好你媳妇,就在村里老老实实的种田。”
“可卖菜能多赚点银子贴补家用,老族长,我不能让小姚氏连累全村的人,我打算找谢老爷请罪,只要能继续让村里卖菜,就是跪着求他我也答应!”湛老二话说的格外诚恳。
这一下,村里人更不好意思责备湛老二,大家心里又生出几分期待来,若真的能成,家家户户又能卖菜赚银子了!
湛非鱼倚着门框,乌黑的双眼圆溜溜的瞅着湛老二,她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前二叔倒挺会演戏的。
湛老二见煽情煽的差不多了,一抬头对上湛非鱼那笑眯眯的小胖脸,表情一僵。
咧嘴笑着,湛非鱼眉眼弯弯,就等着湛老二的下文。
“老族长,为了表示赔罪的诚意,我想先休了小姚氏,如此一来泰福酒楼就不能拿她当借口了!”湛老二绷着脸,眼中透着不忍,可为了村里人他只能休妻。
老族长等人一时之间如同吞了苍蝇一般,愣愣的看着“大义灭亲”的湛老二。
饶是湛非鱼知道湛老二无耻,可她还是低估了对方无耻的程度,这简直是又当又立!
红了眼眶,湛老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嘶哑的声音悲恸而决绝,“老族长,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一定要休了小姚氏给谢老爷一个交代,村里卖菜的生意不能因为我黄了!”
也不管老族长他们会不会答应,湛老二踉跄的起身,推开了人群往外走,想来是打算回家写休书。
“等等!”湛非鱼伸出尔康手,对着前二叔悲壮的背影大声开口:“不必写休书,泰福酒楼那边我去说!”
转头看向不赞同的老族长等人,湛非鱼脆声道:“太爷爷,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谢老爷此前欠了我一个人情,所以太爷爷你们不必担心,我去说一声就等于让谢老爷还了人情,他绝不敢挟恩图报的。”
老族长和村正他们不是不可惜卖菜的生意黄了,但比起赚银子还是湛非鱼的前途更重要,可此时听她这么一说,老族长他们也多了几分期待。
“四哥不是在酒楼后厨帮忙,明日就让四哥带一句,我下午散了学就去找谢老爷。”湛非鱼这话是对村正说的。
村正一怔,小鱼这话什么意思?是打算让四小子以后牵头做这卖菜的生意?
老族长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愣神的村正,平日里看着挺精明的,这会就傻了。
刚走到院门口的湛老二听到湛非鱼这番话,表情顿时狰狞起来,这死丫头不但阻止自己休妻,让小姚氏那个残废拖累自己,还要夺了卖菜的生意!
牙齿咬的咯咯响,湛老二恨不能转身冲过去把湛非鱼给千刀万剐了,杀人都没有她这么狠的!院子里的村民却是喜笑颜开,比起湛老二,他们自然更相信湛非鱼这个读书人。
……
老宅,湛老头蹲在堂屋门口抽旱烟,湛老三赶着牛车从码头回来了,这会正在卸车。
“二嫂,你能不能别嚎了?这都一下午了,我耳朵都要聋了!”马氏气恼的从灶房里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菜刀,对着小姚氏住的东厢房就是一通骂。
小姚氏躺在床上,哭的声音都哑了,膝盖痛,被笞刑的屁股也痛,再加上脸上被扫帚划出来的血痕被泪水一浸,更是痛的她哭爹喊娘的。
二郎和三郎带着小妞妞从村里玩耍了刚回来,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马氏的骂声和小姚氏的哭声,三孩子对望一眼就蹲在墙角看蚂蚁了,反正是不想这个时候回家。
片刻后,看到进门的湛老二,湛老头拿着旱烟站起身来,急切的问道:“老二,你和族长说了吗?”
“二哥,小鱼现在能去县学读书了,谢老爷不想得罪小鱼就不敢让你送菜!你休了二嫂也没用!”湛老三没好气的开口,愈加的看不上湛老二。
把大哥大嫂逼走了,给大郎娶谢家的傻姑娘才得了卖菜的生意,可结果呢?
二嫂不但在村里胡数八道的诬蔑小鱼和林夫子,还敢在公堂上瞎说,这不被陈大人打板子了吧,卖菜的生意也黄了,这就是恶有恶报!
“爹,我要休妻!老三,我明天和你一起把小姚氏送回姚家!”湛老二声音阴森森的让人心里发毛,一抬头,阴沉狠辣的目光看向湛老三。
湛老三这个混不吝的也被吓了一跳,刚想反驳就看到湛老二转身回屋了,气的他有火也没地方撒。
唉……湛老头又郁闷的蹲下来抽旱烟,枯树皮一般黝黑的老脸写满了苦闷,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
屋子里,正坐在大门口补裤子的湛老太抬起头,干瘪的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却露出前所未有的轻松,把这个祸害休回家了,这个家就安生了。
第二天,天色微亮,湛非鱼刚出院子门就看到老宅的牛车从面前经过,离得近,能听到车上的人发出的呜呜声,双脚似乎还在踢打着牛车底板。
“作孽啊!”一旁的胡大叔摇着头感慨一声,看向湛非鱼道:“湛老二把她媳妇用麻绳给绑住了,这是送回姚家村呢。”
湛非鱼看着昏暗的光线下渐渐远离的牛车,论起心狠来,谁也比不上上前二叔。
“小鱼坐稳了。”胡大叔吆喝了一嗓子,赶车牛车慢慢的往村口走。
……
县学一共有生员二十多人,根据进度分了甲乙两个班,甲班是已经参加过乡试却落第的八个秀才。
乙班十多个学生没考过乡试,有些还打算在县学多磨炼几年,有些打算后年八月跟甲班的人一起去乡试。
讲堂上,窦夫子正在讲试帖诗。
“乡试考五言八韵,童生试则是五言六韵,官韵只限一韵,结构写法如制艺文一般,首联名破题,次联名承题,三联如起股,以此类推。”
“写诗乃是情怀,岂可与制艺文归为同类。”圆脸少年文敏发声抗议,立刻引起同窗们的附和。
说到制艺文他们就一个头两个大,而试帖诗只要通顺,不犯了格律错误便可,前者是冷酷无情老夫子,后者则是红袖添香小丫鬟。
坐第一排的湛非鱼听着彼此起伏的哀嚎声不由笑了起来。
“夫子,小师妹第一天入学,你不能这么吓她!”文敏正义感爆发。
“夫子把诗和制艺文等同,这让我们还怎么活!”制艺文次次垫底的同窗哭丧着脸,一副你无情、你冷酷的指控目光看向窦夫子。
窦夫子冷声一笑,“既然你们都是作诗的高手,那好……”
沉吟半晌,窦夫子再次开口:“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以此为题做五言八韵诗一首。”
顿时哀嚎声又是一片,他们只想写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不想从四书五经里选的题目作诗!
等湛非鱼被喊到上面来后,窦夫子一扫刚刚的严厉,轻声问道:“可知此题出自何处?”
“回夫子是《尚书·周书》。”湛非鱼也放低了音量,不打扰下面冥思苦想的师兄们,“是周成王幼年时,辅政的叔父周公旦为告诫成王不要贪图安逸享乐而作的文章。”
窦夫子再问,“此句何解?”
“做君主不该贪图安逸,先了解耕种和收获的艰难,就能知道普通百姓的疾苦。”湛非鱼熟背的四书五经便是科举的基础。
窦夫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给湛非鱼讲解试帖诗,毕竟整个县学也就她还是小蒙童,“试帖诗最难之处便在用典,要求所用之辞要有出处,或是历史典故,或为前人用过的词句……”
等窦夫子讲完后,湛非鱼便明了了童生试时试帖诗该怎么写,不管诗写的如何,首先格式不能错。
如赋得“鱼戏莲叶西”得“鱼”字五言六韵,以古人诗句或成语为题,需冠以“赋得”二,鱼字便是这首诗的韵。
等到下课时分,文敏刚打算带着对县学不熟悉的湛非鱼去饭堂,不曾想一杂役快步走了过来,“湛小蒙童,教谕说客人来访,已在三声楼等候多时。”
有人来县学找自己?湛非鱼第一反应就是泰福酒楼的谢老爷。
即使师母被毒杀的案子里,谢老爷没有掺和,但之后的那些流言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早上村正家的四哥应该把话带到了,谢老爷可能想过来和解。
等湛非鱼走过一片竹林到了三声楼,便看到绷着脸的重光怒火冲天的站在廊庑下。
见到湛非过来了,重光如炮仗一般冲了过来,“你这个蠢丫头,这么大的事你竟然敢擅自做主!还读书人的事,我和七爷难道是目不识丁的屠户?”
被吼的耳朵都要聋了,湛非鱼往后退了好几步,目光越过重光往屋子里看了去,眼睛里冒着光,“大哥哥来了?”
“重光!”清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成功的制止了还要怒吼咆哮的重光。
三两步进了屋,湛非鱼看向一身黑色劲装的殷无衍,或许是匆匆赶路而来,衣裳上有些褶子,但丝毫不减他周身的冷意和贵气。
“七爷,我要被这蠢丫头给气死了!她根本没把我们当自己人!”后一步进门的重光气恼的抱怨了一句,拉过椅子坐了下来,他倒要看看胖丫头如何解释。
活字印刷术这样的大事,湛非鱼没有通过季大夫告知殷无衍,反而是来了县学找了赵教谕,之前季大夫都气的吼人,更别说脾气暴躁的重光。
殷无衍打量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长高了一些,不过还是胖嘟嘟着脸颊,刚刚被重光吼了一通,可她眼中不见半点心虚愧疚,澄清透亮的一如往日。
“大哥哥,夫子的事情多谢你帮忙。”湛非鱼诚声开口,对着殷无衍一揖到底的行礼致谢,若没有卫所的人帮忙追查,这个案子只怕没那么容易破。
张秀才派人盯着衙门,见衙役们没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便轻敌了,不曾想湛非鱼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等陈飞带人把那些散播谣言的人都抓了起来,这才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案子才水落石出。
“你要真感谢我们,怎么不拿出一点诚意来?那个活字印刷术正好当谢礼!”重光又阴阳怪气的插了一句。
湛非鱼笑容僵硬在脸上,殷无衍一记冷眼看了过来。
炸毛的重光一下子蔫了,虽然还是不服气,却不敢再开口,只能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先吃饭。”殷无衍往桌边走了去,湛非鱼乖巧的跟了过来,看到桌上的菜之后,顿时感觉饥肠辘辘。
不得不说看殷无衍吃饭是一种享受,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让湛非鱼也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两人相对而坐,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和谐融洽。
重光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也没打算去吃饭,可这会看着湛非鱼和殷无衍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憋屈的重光差一点吐出一口老血来,这都什么事啊!
半晌后,好饿……重光摸了摸饿瘪的肚子,收到季大夫的传信后,自己和七爷骑马飞奔了一天一夜赶到了上泗县,一路上就啃了两口粗饼子。
“重光叔,菜很多,我和大哥哥也吃不完。”湛非鱼扭头对着重光笑道,桌上是七菜一汤,的确吃不完。
本来还打算吃两口,可看到湛非鱼这半点没有心虚的笑脸,重光顿时黑了脸,“我不饿!”
就算饿也不吃,这胖丫头还想用一顿饭来收买自己不成?
殷无衍沉声道:“不必管他。”
“好吧。”湛非鱼点点头,夹了一块糖醋排骨,酸甜香酥的口感让湛非鱼眼睛一亮,“大哥哥,这是县学的膳夫做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以后就能大饱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