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不是宁乾洲呢?”小方轻声,“没有证据指明是他干的,既然有证据指向靳安,咱们就要多加留心,真凶总有浮出水面的那天。”
我低低轻笑,“小方,你说彭昶查不到靳安做了什么对吗?”
“是的。”小方低语,“这个人有非凡的军事才能,每回他跟宁乾洲打仗,都是用最少的兵拖最长的时间,故意消耗宁乾洲。彭昶说,这个人的才华很难得,所以各方局势都想拉拢他,但他只打仗,不执政。靳军那边军政分离,他握有兵权,却不怎么过问政事,这些年,更是不参与争权夺利的事情,可能岭南那边没人敢惹他。”
“你信吗?”我看向她,“当一个人查不到做坏事的把柄,还没有任何做坏事的蛛丝马迹,不可怕吗?”
小方怔怔看着我。
“军权好握吗?”我轻声,“深陷权力旋涡的人会是白的吗?他身处权力的核心位置,会是表面看起来那么鲁莽无章么?他暗中是怎么集权的呢?一军之首既然能震慑万兵,自有他的魄力和手腕。”
“你的意思是?”
我摊开掌心看着手中的弹壳,小方急忙帮我擦拭手上的血迹。
“表面上横冲直撞,暗地里却查不出蛛丝马迹,这才是可怕的地方。”我低喃,“不留痕迹和把柄的人,却在迫害纪凌修时,屡屡留下线索。你觉得正常吗?”
小方点了点头,“也对,靳安经常做不计后果的事情,这种性格应该很好查,肯定会经常犯错和留有话柄,但是彭昶查不到,查到的都是他这些年的花边绯闻以及他做悍匪时期的事情,从军以后,他的有效信息几乎没有,都是打仗的。”
“这是有人故意拉他下水。”我将那些弹壳放在心口,不再说话。
小方替我叫了护士换药水,见我不想说话,她抱着孩子轻轻哄着来回走动,听见外面脚步声靠近她就害怕,打开门看一眼走廊,确实不是进病房的,她才又放心。
漫长的休息中,她见我目光呆滞躺在床上,似乎想替我解闷,不敢提孩子的事情,又没什么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
她低声,“微姐,那个总首大人好离谱,婚礼现场一路小跑抢着把你抱起来,十万火急送来医院。”
刚刚说了太多话,情绪波动又大,头皮又开始轰隆作响,我感觉自己再度到了濒死边缘,心上的伤口掺杂着剜心刺骨的恨意,消耗着我的精力,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小方给孩子换着尿布,轻声,“听你娘亲说,总首大人看上你了,一眼就沉迷你的美貌,特别荒唐。调停会议都不开了,守了你好几日。”
“听说总首是个老变态,玩死了好多小姑娘。”小方担忧,“荒唐!昏庸!无能!还喜欢摆排场!他在病房守着你的时候,你娘说宁乾洲和靳安整宿整宿守在门外,都不敢合眼,生怕出什么茬子。”
“男人最了解男人,尤其是这种时候。”小方替我掖着被角,“微姐,你要小心。”
我闭上眼睛,对这些凡尘杂事没有心力应对,满脑子都是那第五枚子弹的事情,越想越恨,越恨越痛。
两世记忆抽丝剥茧,我基本确认了真凶是谁。
就算我想跟随纪凌修赴死,想要就此了断,可是两世凶手浮出水面,我就算死,也要拉他下地狱!是他导致了惨案的发生,是他助推了这一切的大势走向!他就是命运背后的那只手!推着我踉踉跄跄往前走。
靠着这口气,我有了撑下去的念想,开始主动要水喝,吃点清淡的粥。
娘亲上下打点来见我,她神色莫名有几分恐惧和慌张,像是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那般,她坐在我旁边,带着歉意怯笑,“你哥原本想留在这里的,但他的恩师身体出了问题,听说快不行了,所以他赶回平京。留姜常卿在这里保护你……”
“不是为了那个沈静姝回去的吗?”小方呛她。
娘亲愣了一下,婉转低笑,“那女人只是碰巧也受伤了,所以两件事堆一起了。”
“你跟微姐解释这些有什么用。”小方护我,“宁乾洲若是有心,他就不可能让那个老变态接近微姐!微姐在抢救时候,他丢下微姐回平京,把微姐留在老变态身边放任不管,就是默认允许那个老变态玩弄微姐了,宁乾洲放弃我微姐了!他一个做哥哥的!不保护妹妹!你有什么脸替他开脱!”
娘亲脸上有些挂不住。
小方替我抱不平,“我可听说了,那个叫沈静姝得跟靳安去小酒馆喝酒,宁乾洲醋意大发,生擒了靳安的弟弟,枪抵在靳安的胞弟头上,闯进了岭南城那家小酒馆,当场把沈静姝带走了。他连那个女人跟别的男人喝酒都不让,却允许我微姐在一个臭名昭著的老变态怀里,你说,这样的哥哥!要着有什么用!滚吧他妈的!贱男人!”
娘亲脸色愈发难看,“小丫头片子,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与我说话。”
小方冷笑一声,“以前我敬你是微姐的母亲,所以让你三分。现在我看明白了,你处处袒护那个宁乾洲,处处想抢微姐的孩子,你瞧瞧你这副样子,是做母亲的样子吗?我怎敢把微姐的孩子交给你!你这个人,心术不正!”
“你!”娘亲猝然起身。
小方天不怕地不怕,反正她怎么闹腾,我和彭昶都会给她托底。在镖局那么些年,她练就一身好武艺,一般人打不过她。
她小手虽然粗糙,却心灵手巧,能文能武,聪慧过人。
就是心直口快,着实得罪人。
娘亲第一次被怼得哑口无言,她似乎心虚,缺了一些底气。导致面对小方犀利的言辞,她居然沉默了,若是在以前,她早就巧舌如簧杀回去了。
“别以为旁人都是傻子。”小方冷声,“宁乾洲跟那个沈静姝要订婚了!他的心思全在那个女人身上,连万分之一的关心都没给到微姐!甚至放任她流落危险地带!一句帮腔的说辞都没给!否则,那个总首怎么敢这么乱来!老家伙根本没实权!宁乾洲才有!他不过是权衡利弊后,不想为了微姐打破制衡的局势罢了!你替他开脱什么?这样的哥哥,不要也罢!”
我佯装昏睡,不去理会。
“行行行,你这丫头嘴厉害,我不跟你争。”娘亲第一次吵架退让。
她在病房待了很久,想靠近孩子看看,小方警惕盯着她。
娘亲最终作罢,坐了好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不哭不闹,开始配合治疗,那名总首大人对我无微不至,每回他来,小方势必守在旁边。
总首大人视线扫过她的脸,小方是短发,像个假小子似得,虽说样貌寻常,但眼睛特别清亮。似乎不在他的审美范围内,便无视了她。
靳安陪同他左右,似是被这老家伙消磨了耐心,神情愈发桀骜不驯的淡漠。
适逢大宝哭了起来,小方急忙把孩子抱起来哄,昨儿个她把小宝也接了来,两个孩子一起哭,为了不打扰到我,小方急忙把两个孩子抱去隔壁。
老总首视线盯着孩子的方向,“靳督军,听说这俩孩子是你的?”
靳安的手随意搭在腰间枪套上,眼眸如渊莫测,站在旁边没言语。
我也没吭声。
“那你要对施小姐负责啊。”总首假惺惺试探,“有什么想法没有?”
“负个毛。”靳安忽然淡淡彪了一句脏话。
总首看着他,似是揣摩他这句话的含义,没否认,但也不负责。听出了靳安对我没想法的意思,总首似乎放心了,笑了声。
他没跟靳安计较,“下去休息吧,跟了我几日了,该是累了,差不多就回岭南吧,回去好好休整,我看好你。”
靳安余光睨我一眼,转步出门。
但他并没离开,小方说他一直守在门外,那名总首似是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压力,碍于靳安的存在,总首仅对我嘘寒问暖,道貌岸然宽慰我,没有再碰过我。
身子好一些,我能够下地活动的时候,坚持要去纪凌修的墓地,我始终不相信他死了。
我还活着,我爹爹也还活着,靳安活着,所有人都活着,他怎么可能死呢。
宁乾洲还未统一局势,纪凌修怎么会死呢?
我跟他的命运时间线真的快进到了共同赴死的那个点。可是,我还活着……我有了不能自杀的理由……
会不会是纪凌修一个人的命运时间线骤然提前了?他父母的命运时间线因为我的介入导致往后推迟,为什么纪凌修的命运时间线提前了那么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因为我绑了那个画中人吗?
又或者是我当年干预纪家被灭门的事情,他父母活了下来,无形中导致了什么因果,致使纪凌修这些年做了什么上辈子没做过的事情?
我想到头快炸了,将自己曾经的推断一遍又一遍推翻,我发现一旦我干预历史的发展,我所做的“干预”很有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宿命之因的形成……
没有规律可言,命运的时间线重新随机组合,因我的一个举动,引发新的连锁效应,指不定在哪个瞬间集中爆发。新一轮的宿命之因便又开启了……一切因我而起……没有人可以逃过宿命的因果循环……
深深的恐惧笼罩我,我来到纪凌修的墓地前,看着墓碑上他俊美苍白的黑白照片,缓缓摇头,我不相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疯狂刨开墓土,小方哭着拉扯我,“微姐,你冷静点啊,不要这样,你这样,只会让纪凌修……更可怜……”
我无力趴在墓土上放声痛哭,“凌修,你等等我……等等我,慢点走……好不好……”
我趴在墓土上昏昏沉沉一整天,不晓得他一个人躺在冰凉的地下冷不冷,孤单吗?害怕吗?我只想永远待在这里陪他。
天快黑的时候,警卫来喊我离开。
我颤抖地抓了一把墓土装进香囊里,“凌修,等我杀了真凶,我就来陪你。你不想见我没关系,我不跟你埋一起。你下辈子不想跟我遇见也没关系,我没有下辈子了。”
我将香囊随身携带,下了山,筹备出院事宜。次日傍晚,小方陪我在花园做康复运动时,偶遇宁军副统帅姜常卿,他着急回平京,但宁乾洲似乎刻意将他留在这里,隔三差五来看看我。
我说,“我身子无碍,会议也结束了,姜督军早日回平京办正事要紧。”
姜常卿客套,“统帅让我护送总首回汉城以后,才能回平京。”
我算着日子,低声,“您不着急么?您大儿子那事,当紧。”
他眼里掠过一丝讶异,“施小姐,你知道?”
我担忧,“其中一个参与者是我朋友,姜督军曾在第一次调停会议时替我解过围,我记得您的恩情,您放心,我已经及时封那位朋友口了,不会传出去。”
姜常卿感慨颇深,十分顾虑。
“那事若是被宁乾洲知道了,怕是要枪毙的,他铁面无私,最容忍不了这个,您赶紧想办法处理,我会替您保守秘密。”
“多谢。”他点头,神情凝重离开。
我淡淡揪下花园里一朵花,一片片摘掉花瓣。
小方问我,“微姐,他儿子咋啦?”
我面无表情,“聚众抽大烟,抽嗨了,不仅泄漏了军机情报,还凌辱了一个农户家的清白姑娘,姑娘上吊自杀了。姜常卿压下了这件事,还没东窗事发呢……”
“微姐,哪条情报线给的这么劲爆的消息啊。”
“上辈子。”
我摘完最后一片花瓣,身后传来总首附庸风雅的声音。
"花容月貌,人比花娇。"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六宫粉黛无颜色,回眸一笑百媚生。"
他摘下一朵花别于我发间,"换下这身儿病号服,怕是花中仙子了。"
“瞧瞧这几套衣服,喜不喜欢。”警卫端来一个精美的包装盒,总首指了指,“时下最兴的海派双开襟袍子,不喜欢咱们再换。”
“我喜欢洛可可风格新式的裙子。”我平静低声。
总首愣了一下,随后深沉,“施小姐真有眼光。”他凑近我,“最近胃口怎么样?有想吃的甜点吗?”
我低声,“想吃南翔镇的柿霜糖。”
总首好半晌没说话,再开口低声,“你不是喜欢吃烤猪蹄吗?”
我微笑,“谁说的?我明明最喜欢吃南翔镇的柿霜糖,那家店的柿霜糖百年老字号,我喜欢舔上面的白霜,像是吞了一口清晨的雾。”
总首愣愣看着我,似是头一次看见我笑,又像是陷入了回忆里,眼里浮起一丝惋惜的疼爱,“柿霜糖好,柿霜糖好。”
他差人去给我买。
我一路摘花,一路往病房走,回到病房,将花束装进窗台的瓶子里。
“最近一个洋使团要来拜访我们,想搞个联谊赛事,增进两国友谊。”总首站在一旁用手帕擦去我脸上的汗,“有想看的赛事吗?”
楼下传来孩童们踢球的欢笑声,我看着窗外草坪上踢球的身影,恍然间想起纪凌修在学校踢足球的画面,盛夏时节,他热气腾腾站在我面前……
总首看了眼窗外,自说自话,“那就这么定了!搞足球赛事!”
他旁边的幕僚低声,“咱们没有专业的球队,民间团队怕是要丢脸……要不换个……”
“施小姐喜欢看踢球,就踢球!”总首一口否决。
“那这组建球队……”幕僚长犹豫。
“传令,各个派系的军队首领,报名参赛,组建一支铁军球队,为国争光。也让施小姐开心开心。”
幕僚长一脸问号。
总首全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正好趁这个机会,让他们之间增进一下友谊,统一军心。学校那边,推荐有此才华的学生参赛。”
幕僚长眼里浮起一丝荒唐的惊讶,那些军阀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调停会议已经够给内阁面子了,现在让他们军政一把手组建球队?跟洋使团踢足球?谁理啊,军队派系各自为政,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才拥护内阁统治,谁也不愿成为打破现状的第一人,成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的存在。
何况,连年战事,民不聊生。各方军队都在休养生息,谁有心思踢球啊。
我闷不吭声把玩花束,总首坐在沙发上喝了口茶,吐掉茶沫子,“先劝说宁乾洲,只要宁乾洲参加,其他派系都会出人,你亲自去一趟平京。”
幕僚长一脸吃了屎的荒唐表情,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戏弄各权阀,这不是跟烽火戏诸侯一个道理吗?荒谬至极!
那些军官们在战场上几番出生入死,现在让他们因为一个女人的喜好,去跟洋人踢球?
这不是找死吗?
滑天下之大稽!
“发电报,参赛获奖军队,内阁拨款平银军费千万。”总首沉稳,“就是因为战乱不断,才要搞这么个国际赛事,增进各方和平友谊,提振一下军心和民心。”
“对了,推荐女学生,再组建一支女足球队。”总首指了指。
幕僚长脸色分外难看,径直退了出去。
这老总首对我算是千依百顺,我伤势痊愈期,每回睡觉前,都想听故事。
他耐心给我讲故事听。
倒是没有再对我动手动脚。
小方趁他离开时,低声问我,“微姐,你咋对他态度变了,你啥时候喜欢洛可可风格的裙子啊。”
“他女儿喜欢。”
“谁女儿?”
“总首。”
“你不是不爱吃糖吗。”
“他女儿喜欢。”
“你咋还让他给你讲故事呢?”
“他女儿以前的习惯。”
“哪个女儿?”
“他最疼爱的那个病死的宝贝女儿。”
我想摆脱他的纠缠,就要将自己活成他女儿的影子,让他看到我就想起他死掉的女儿,他如何对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下得了手呢。
想要保护自己,不再依仗旁人。
“这两天姜常卿常来,靳安没了踪影,他俩是不是换班了。”小方低声问我。
我没吭声,不关心。
闹着要出院。
总首说,“跟我回汉城,让我好好疼爱你。”
我说,“不去。”
“小祖宗,你想去哪儿?”
我微笑,“我要回平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