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十九年十月初一,皇帝就登闻鼓院“重阳鸣冤”一案下敕令,以藐视新政,舞弊害命为名,治罪国舅吴继康。
太师吴岱在永定门长跪以至晕厥,吴贵妃数次求见皇帝皆未能得见天颜。
这一日,下了好大一场雨。
云京城市井之间热闹不减,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赞陛下明德公正,自发为枉死的倪青岚烧纸。
而当日在鼓院与倪素一同受刑的十六名书生则趁此寒衣节,为倪青岚亲写表文,点香烧纸。
“霁明兄,若你泉下有知,心中是否有所宽慰?”何仲平一面烧掉自己写的表文,一面抬起头,香案后漆黑牌位上,冰冷的金漆字痕立时刺得他眼眶泛红,“官家肯治吴继康的罪,那便一定是死罪,可是霁明兄……”
他喉结滚动一下,“我只恨他的命,也换不来你重活。”
“何兄,万莫如此伤怀,今日是咱们这些人真正该提振精神的时候,想必霁明兄在黄泉之下,今日也该是高兴的。”
一名贡生伸手拍了拍何仲平的肩,说着又将自己写的表文烧了,“霁明兄,虽然你我此前并不相识,但四海之内,我等与你皆为孔孟门生,我读过你的诗文,知道你的为人,愿尔来生,倚鲲鹏之脊背,从心之志,扶摇千万里!”
他说着,起身点香作揖。
这间屋子不大,挤满了人,还有人干脆站到了檐廊里,众人点上香,一同朝香案后的牌位作揖。
他们这些人都受过杖刑,走路并不方便,但每个人都强撑着从榻上起身,走出屋舍,步履蹒跚地相携着来到倪素这里,烧纸祭奠。
倪素身受十六杖,其实很难站起身,但她还是请蔡春絮替她换上一身缟素,咬着牙起来给兄长烧了两件寒衣。
也不知道是铜盆里的纸灰熏得,还是身上的伤太痛,倪素眼皮时不时地抽动一下,满额都是冷汗。
她松开蔡春絮的手,向众人施礼:“多谢诸位今日来此祭拜我兄长,当日在登闻鼓院,是诸位让小女知道,这世间公理终在人心,而人心不死,公理不死。”
“兄长生前不善交游,挚友零星,但他死后,却有诸位为他不平,为他奔走,小女以为,即便生死两端,兄长在天有灵,也算与诸位相识为友。”
“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两端又如何?经此一事,吾等与霁明兄,可堪为友矣!”一名举子弯腰还以一礼。
他们身上都有伤,也并未久待,祭拜过倪青岚后便都陆续离开了。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着吧,你这身子,能站这么一会儿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见倪素身后的衣料被血液洇湿,便招来玉纹与她一块儿搀扶着倪素。
一脚将要迈出门槛,倪素忽然回头,香案上白烟缕缕,兄长的牌位与母亲的牌位立在一处,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湿。
“官家今晨赏赐的伤药在哪里?玉纹快些取来。”
蔡春絮才将倪素扶到床
上趴着,便火急火燎地使唤玉纹。()
今晨正元帝治罪吴继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宫中的内侍带了皇帝的口谕前来,夸赞倪素为兄伸冤之勇,有贞烈之风,又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与宫中上好的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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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药虽好,上药的过程却极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紧紧地抓着软枕,听见蔡春絮在一旁说了句:“阿喜妹妹,这便好了。”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见倪素身上的伤,可每回见了,她都觉触目惊心,她将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额头的冷汗,说:“到如今,你可算是熬过来了……”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条命,好歹是为你兄长讨得了一个公道。”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兴。”
倪素的嗓子仍是哑的,窗外雨声淋漓,而她嗅到这股湿冷的草木清香,只觉沁人心脾。
蔡春絮看她半睁着眼,脸颊抵在软枕上嗅闻雨气的模样,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湿的鬓发,轻声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云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如今你什么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觉吧,等你醒来,我陪你用饭。”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随即起身出去。
房内安静下来,倪素闭着眼,喃喃似的唤了一声:“徐子凌。”
“嗯。”
隔着一道屏风,有清浅的雾气凝化出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的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的边缘,却没有睁眼,“吴继康真的会是死罪吗?”
皇帝虽下了敕令,但今日还在议罪。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吴继康的罪名中有‘藐视新政’一项,此项便已经定了他的死罪,今日虽还在议罪,但我想,议罪的重点也不过是处斩之期。”
徐鹤雪坐在软榻上,背对着那道素纱屏风,“还有……”
“还有什么?”
“也许处斩之期不会那么快,因为治罪吴继康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官家也许要先处置谏院与翰林院的一些官员。”
他说。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韩清与孟相公,也并非是出于纯粹的目的来助她伸冤,他们身在官场,本有一番腥风血雨之争。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场亲眼看着他去死,但我总觉得我在做梦,只要我一睡,再醒来,就什么也不剩。”
也许是伤处疼得她很恍惚,令她总有一种身在幻梦之中的感觉。
“那你会怕重来一回吗?”
“不怕。”
即便重来,她也不惧为兄长再讨一回公道。
徐鹤雪轻抬起一双眼,凝望窗棂之外,烟波浓雨,秋意无边:“那就睡吧。”
他的声音有种安抚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来越混沌,听着耳畔秋雨,这是她来云京之后,最为安心的一觉。
——
正如徐鹤雪
()所料,十月初这道降罪国舅吴继康的敕令只是一个开端,正元帝针对谏院与翰林院的一场清洗一直持续到年关将近之时。
夤夜司的刑池几乎被鲜血充斥,牵涉其中的数十名官员,贬官的贬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个云京城都笼罩着一片阴云。
贪墨疏浚河道款项的官员也一一被处置,其中便有太师吴岱,被褫夺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来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云献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只取下长翅帽,放到一旁,便接来韩清递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狠的那些人,经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个。℡()『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韩清眼底难掩疲惫,但心情却很是不错。
谏院与翰林院之间早有争斗,而孟云献暗地助推蒋先明将冬试案上奏官家案头,便是猜到官家定会请两院官员共同议定此案。
争执是必然的。
演变成水火不容的两方争斗也在孟云献的意料之中。
他们并非是真的在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冬试举子而争执不下,闹到这般火势不能收敛的地步,无非“党同伐异”四字。
没有几个人真的在意“倪青岚”这个名字,他们只是借着这个名字,将一桩舞弊杀人的案子,变成了攻讦打压异党的政治斗争。
而孟云献与韩清也在这场斗争之中,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促成了这桩超越冬试案本身的斗争,并趁此,除去了好几个当初反对新政,攻讦孟张二人的顽固不化之辈。
孟云献慢饮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几块阻挠新政的石头,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对他封禅,勾结宗室敛财的蠹虫。”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宫的银子,您也除了几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兴?”
韩清观察着他的神情。
“只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捡回一条命,被从牢里放出来,那时,你跑来给我磕头,头都磕破了,淌了一脸的血,还冲我笑,我也挺高兴的。”
孟云献略略舒展了些眉头,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那时你我都以为是咱们赢了。”
“难道不是么?”韩清不明所以。
孟云献摇头,“赢的人,其实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韩清一怔,越发听不明白。
“那时我四十多岁第一回拜参知政事,深感我大齐积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请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应允令我热血沸腾,我拉着崇之一起与我整顿吏治,下手丝毫不留余地,在朝廷里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时以为欲成大事,什么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给了我足够的底气。”
“可是后来玉节将军在雍州以叛国重罪被凌迟,我与崇之两个人在一年后被官家毫不犹豫地抛弃时,我就在想,我与崇之推行的新政,对大齐究竟有没有一丝的改变?我贬官到文县的几年后才想清楚
(),夭折的新政于国于民,并无丝毫改变,但有一样东西变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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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攥在手中的权力,以及我等臣子劝谏官家的权力。”
孟云献的神情越发沉重起来:“韩清,当年我以为我是在做有益国家与生民的大事,但其实,我只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齐谏臣的胆子。”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大齐的士大夫与君王,再难有共治天下之局面。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为何她能捡回一条命?那时你还太小,而我太过忘形,尚未往深处去想。”
孟云献问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虽是我的缘故,但其实也不全是我的缘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韩清垂首沉思片刻,摇头:“不知。”
“王在法上。”
孟云献徐徐一叹。
王法,王在法上。
韩清面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过律法保住性命,可韩清很难说,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是好,还是不好。
私心上,他为此庆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为孟云献而伤怀,敕令是出于君王一时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于律法,则于国无益。
“那官家此番请您和张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韩清有些说不下去。
“官家从前推行新政为的是权力,而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顶住宗室各方压力的准备,”
孟云献听着雨声,笑了笑:“官家是见不得宗室敛财如巨,而自己修道宫却无钱可用,我与崇之,便是他请回来震慑宗室与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钱。”
“但我如今其实并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么,反正既能达成官家所愿,又能除去我的绊脚石……”
上浮的茶烟冲淡了孟云献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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