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城?”
关中,长安北百里,甘泉行宫。
听闻夏侯婴的禀告,老天子刘邦只眉角一挑,一旁的内侍禁卒便赶忙来到殿侧,合力抱起一张由木框撑起的巨大堪舆,送到了刘邦的御案前。
“唔······”
“淮水北不过百里······”
起身来到堪舆前, 在标有‘庸城’的黑点周围圈圈画画片刻,刘邦嘴上不忘继续问道:“各路兵马,今是何动向?”
听闻刘邦再度问起此事,夏侯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一躬身,将清晨才汇报过一次的各方兵马动向, 再次摆在了刘邦面前。
“禀陛下。”
“战起之时,平阳侯率齐卒驻于虹邑,今当已援抵庸城;”
“棘蒲侯所率之楚卒,当亦已知庸城之境况,不日便当抵援;”
“宣平侯所部关中援卒,也当于十日内步入楚地,而后驰援庸城。”
“另战前,家上曾行令颍阴侯、博阳侯:淮南所驻关中卒十万,皆徐徐南下,逼临淮水;但英布渡淮水而入楚地,则立分兵五万,以颍阴侯亲率而南渡淮水,以断敌后路。”
听着夏侯婴沉稳有力的汇报声,老天子的手也没有闲着,而是从身旁的禁侍手中,取过一个又一个带有尖钉的红色小棋,旋即扎在了堪舆上的对应位置。
又在庸城周围的方向虚画一圈,老天子皱起的眉头, 才终于渐渐舒缓下来。
“太子之欲,当乃以身为饵, 诱敌深入, 再以各路援军行反围,困贼于庸城之下······”
“嗯,当另有‘尽留贼于楚地,以勿使战事延绵过广’之意。”
若有所思的道出一语,刘邦片刻之前还略带阴沉的面庞,顿时便涌上一抹戏谑。
“若此事叫皇后知晓······”
“嘿嘿!”
“待太子班师回朝,未央宫太子东宫,恐当闭门数月啦······”
听闻老天子毫不掩饰戏谑之意的调侃,殿内躬立着的婢女内侍、禁军武卒面上,都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太子以身为饵,乍一听上去,似乎是凶险万分。
但想想太子手上的五六万关中兵马,各近三、四万人的齐楚郡国兵,还有驻守淮阳的五万关中卒、灌婴带去‘断敌后路’的五万关中卒,乃至宣平侯张敖带去的十几万援军······
林林总总算下来,此时此刻,单是受刘盈全权指挥的汉室军队,就达到了将近三十五万之多!
——要知道即便是五年前,那场让当今刘邦身陷白登之围的汉匈平城一战,汉室所有的兵马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三十二万而已!
刘盈此刻直接掌控的兵马,几乎都可以再和匈奴摆开阵仗,再来一场平城战役后传了!
手握如此庞大的军事力量,问题,就不再是‘身处庸城的刘盈危不危险’了,而是庸城之外的英布,还能全须全尾活几天。
再加上老天子刘邦,都还有闲情逸致调侃起太子‘回来肯定要被皇后关禁闭’,众人高悬着的心,自也悄然放了下来。
——关禁闭,总得人回来才能关吧?
既然陛下这么笃定太子班师后,会被暴怒的皇后关禁闭,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理解为:在天子刘邦看来,太子刘盈几乎没有‘回不来’的可能性。
对于此刻的殿内众人而言,这就足够了。
只要太子出不了问题,那即便平叛失败,富拥天下的汉室,也有的是能担此重任的精兵强将。
但与殿内这些宫女、宦官,以及暂时没有政治嗅觉可言的‘禁中武卒’所不同的是,当朝太仆夏侯婴,却从中看到了些更深层的东西······
“陛下。”
见刘邦面上尽是一片戏谑,丝毫不见担忧之色,夏侯婴只沉声一轻唤,便稍走上前,附身于刘邦耳边。
“此事,皇后已然知晓······”
“嗯?”
音量极低的一声轻语,惹得老天子立时抬起头,略带惊诧的看了看夏侯婴沉凝的面庞。
待回过神来,老天子终是敛去面上戏谑,轻轻一抬手,殿内众人便鱼贯而退。
等殿内,再也不见除了自己和夏侯婴外的第三道人影,刘邦才终是再度皱起眉,目不斜视的盯向夏侯婴略带苦涩的目光。
“可是长安有事?”
见老天子片刻间,就从方才那副村野老夫的模样,再次恢复到同往日一般无二的威严,夏侯婴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微一拱手。
“萧相国昨日遣人来报:皇后知太子身陷庸城,遂于未央大发雷霆,大肆宣泄。”
“据萧相言,纵皇后身侧之婢女,更吕氏外戚子侄,亦似为皇后之怒所波及,轻则吃顿挂落,重······”
适时止住话头,夏侯婴不忘意有所指的看刘邦一般,才终是低下头去。
而从夏侯婴几近明示的话语中,刘邦也不难猜测出:此时的未央宫,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什么‘吕氏子侄吃挂落’‘宫人为皇后之奴所波及’,全都是虚的!
真正让夏侯婴面色沉凝,甚至不敢直言道明的,恐怕是皇后吕雉一怒之下,甚至开始拿人命泄愤······
“喔······”
“竟是这般······”
神情复杂的发出一声轻喃,刘邦便也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侧躺下来,将食指指腹放在嘴唇下,不住的捋起苍髯。
夫妻二人这么多年,从最开始的贫微,一步步到如今,各自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和女人,要说刘邦对吕雉还有多少爱意,那确实有些哄骗三岁小孩的嫌疑。
但作为这么多年来,先后经历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相爱相杀等阶段的老两口,若论起对吕雉的了解,说刘邦是第二,恐怕还没人敢自认第一!
作为天下最了解吕雉、最了解当朝皇后、最了解自己妻子的人,刘邦心里非常明白:吕雉的怒火,从来没有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方式宣泄过!
——始皇尚在之时,还只是汜水亭长的刘邦,便曾因私生子刘肥的事,第一次惹恼发妻吕雉。
而当时的吕雉,却几乎没有任何无异议的宣泄,而是直接击中了刘邦的要害:外室所生子,奴生子也,勿得入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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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发妻正室的特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彻底切断了刘邦纳曹氏为妾、认刘肥为庶子,录入宗谱的念头!
如果这件事,还不足以说明吕雉在‘盛怒’状态下诡异的冷静,那另一件事,离现在就近多了。
——去年秋天,太上皇驾崩,刘邦顺势亮出易储之意,再次惹得吕雉雷霆震怒!
但即便是刘盈储位有虞,自己的皇后之位也危在旦夕,吕雉也依旧没有被任何无意义的事吸引注意力。
派人去商山请来商山四皓、亲自请出留侯张良等,几乎都是当时最为关键,也最有意义的举动!
就更别提当时,吕
对于吕雉的脾性,刘邦的了解,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被人惹恼之后,吕雉的所有注意力,都会放在最能打击对方、报复对方,以及能为自己止损,更甚至是直接扭转颓势,转败为胜的事情之上。
如当年,刘邦想纳妾,想把私生子刘肥接回家,吕雉却并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打砸餐具、自怨自艾之上,而是直接做出行动,摆出态度,将问题从根源解决掉了。
又如去年,刘邦意欲易储,吕雉也是第一时间就开始做出反应,几乎是刘邦打个盹的功夫,就逼得刘邦只能打消易储之念。
而现在,一向以‘非人般冷静’著称的皇后吕雉,居然开始在长安杀人泄愤?
这样的变化,对于不明真相的人而言,或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但对于刘邦而言,吕雉的这个举动,却暗含了太多令刘邦不得不重视的信息。
首先,毋庸置疑的是:此时的吕雉,虽然对刘盈‘自困庸城’的举动恼怒不已,但过往无所不能的开国皇后,已经是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现状了。
若是以刘邦的了解,吕雉此刻的怒火,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再是源于刘盈的危险处境,而更多是因为无法改变现状,从而生出了一抹令人无法接受的无力感。
——要说惹恼吕雉最容易的方式是什么,那无疑就是做出一件让吕雉不舒服的事,并让吕雉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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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直白一点,就是比起利益受损、情感受到伤害,吕雉更不能接受的,是有事物脱离自己的掌控。
无论多么夸张的事,只要没有脱离吕雉的掌控,那就必然会被吕雉轻松推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可若是出现一件让吕雉明显不爽,又完全脱离吕雉掌控的事,那,才是这位开国皇后真正‘发怒’的时候。
很显然,刘盈这次‘自困庸城’的举动,就属于脱离吕雉掌控的事。
“唉······”
“这么多年过去,皇后之癖性,仍是不曾有丝毫长进······”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邦的面容之上,嗡时便涌上一抹决然之色。
刘邦非常清楚,在这次‘太子自困庸城,皇后雷霆震怒’的事件中,真正让吕雉感受到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的,究竟是什么。
——兵权!
——当今汉室天下,唯一不受吕雉直接掌控的,就是兵权!
而这,也正是刘邦对汉室的未来、对江山社稷的未来,乃至对刘盈的未来仍忧心无比的原因。
甚至于过去,让刘邦心生易储之念的,也基本全是此故。
作为开国皇后、储君生母,吕雉,实在是强势的有点过了头······
若单是在朝堂强势,对朝臣、宗室强硬,那也就罢了。
只要不插手兵权,刘邦自也乐得年幼的新君,有一个龇牙咧嘴的东宫太子做靠背,好在朝堂站稳脚跟,并逐步掌控朝政。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刘邦有十万分的笃定,笃定吕雉绝不能允许任何东西,脱离自己的掌控。
其中,就包括最不能令刘邦接受的兵权······
“樊哙之事,可有眉目?!”
冷不丁一声询问,惹得夏侯婴面色陡然一紧,眼球滴溜溜一转,便赶忙低下头。
“禀,禀陛下。”
“萧相国同朝中公卿议,拟以‘似图谋
“另萧相私请臣转呈陛下:若往缚舞阳侯归京,绛侯、曲逆侯,或为上佳之选······”
神情紧张的将萧何的话尽数道与刘邦知晓,夏侯婴便再度低下头去,根本不敢继续看向刘邦那似要吃人的阴狠目光。
同为出身丰沛、始从刘邦的潜邸心腹,夏侯婴心里很明白:樊哙的罪,根本不是什么‘好像图谋不轨’。
真正让樊哙沦落到如今,这非死不可之地步的,只有三件事。
——年幼的储君、将崩的天子,以及,氏吕的妻子······
“唉······”
“舞阳侯,竟也为陛下视为肉中钉刺······”
“可真是······”
思虑良久,夏侯婴纵是在心语,也终是没敢让‘刻薄寡恩’四字出现在脑海当中。
去而导致的,是模棱两可的‘世事无常’四字。
对于夏侯婴的反应,刘邦似是没有注意,也似是视若无睹。
只自顾自低头思虑片刻,就见刘邦面色陡然一拧,从御榻上拂袖而起。
“拟诏!”
“左相国舞阳侯樊哙,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更使燕国生变,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实罪无可恕!”
“令:罢樊哙左相国之职;着:太尉绛侯周勃往替樊哙之位,速平代、赵战事。”
“曲逆侯陈平,假天子节,随周勃同往,彻查樊哙往半岁不轨之行!”
“但有樊哙谋反之明证······”
“许曲逆侯便宜行事!!!”
神情躁怒的甩下这句几乎可以直接理解为‘就地处决’的命令,刘邦便回过身,龙行虎步朝殿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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