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萧何缓缓坐回筵席之上的身影,饶是躬立于御榻之侧的刘盈,面上都不由涌上一抹诧异之色。
贲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确实如萧何所言,是一个本职工作一无是处,只知道钻营的官场老油条;亦或者,只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根本就不是个当官的料。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对于如今的朝堂而言,贲赫此人的秉性,根本无足轻重!
朝堂本该着重注意的,是贲赫作为淮南国的官员,却举报了自家大王英布,有意图谋反的嫌疑!
这,才是朝堂公卿百官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重点!
按照刘盈的预想,今日这场朝议的进程,在天子刘邦提出‘淮南中大夫贲赫检举英布谋反’之后,朝议的主题,就该顺理成章的进入‘庙算’阶段。
即:针对英布可能引起的反叛,朝堂应当如何应对,做好怎样的准备,并由谁人整备武装,以待随时出征平叛。
但刘盈的所有预想,都随着萧何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而趋于怪异······
“嗯······”
“丞相所言,确有理。”
正当刘盈疑惑于萧何方才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时,耳边传来刘邦一声低沉的赞可,更是让刘盈呆愣的将嘴稍稍睁大!
更令刘盈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迷茫无比的是:在刘邦这一声‘提醒’之后,殿内朝臣百官面上的困惑之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满带着默契的眼眸,以及一张张慎重无比的面庞。
“计相北平侯苍,谨拜陛下!”
只片刻之后,就见萧何的左后方,站起一道发虚斑白,却丝毫不见老迈之容的身影,对御阶上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丞相所言,确老成谋国之见!”
“既贲赫此人,自往便反复无常,其言,便多不可信!”
“即不可信,其举淮南王密谋反叛,陛下亦不可全然信之!”
在刘盈茫然的目光注视下,丢下这么一句略有些贬低的评语,便见张苍稍吸一口气,旋即又将话头悄然一转。
“然贲赫此人,终亦身以为淮南之官、佐;纵其为人不可信,其所言,亦涉诸侯叛逆之事。”
“又淮南王英布,本乃项羽之部下,虽后降汉,亦偶有嚣妄之举。”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此语,张苍终是身形一正,对御阶上的刘邦再一拜。
“故臣以为:贲赫举淮南王意欲谋反······”
“兹事体大!”
“确如萧相国所言:陛下,或当先囚贲赫,而遣使往探英布之虚实!”
“若贲赫所言不实,其举淮南王欲反,便乃臣下诬告君上,自当依律严惩;”
“若英布确如贲赫所言,暗蓄甲士、粮草,反意已决,陛下再言征讨、平叛事,亦尚不迟······”
神情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张苍再一拱手,旋即如方才的萧何般,面带坦然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而在听闻张苍这一番发言之后,片刻之前还同刘盈一样面露茫然的百官功侯,竟纷纷摆出一副‘确当如是’的神情,各自连连点起头来。
对于刘盈的神情变化,天子刘邦自是无心留意。
待张苍坐回座位,便见刘邦沉着脸一点头,便再度望向张苍身前,那道正身跪坐的身影。
“既如此······”
“嗯······”
“便依丞相之见。”
用一副
“及北平侯所言,朕以为,略有不妥。”
“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贲赫此人虽不可信,然其所奏,亦乃涉诸侯反叛之大事;诚如北平侯所言:兹事体大!”
“既事涉社稷,便不可只遣使往探,而与英布可乘之机······”
听闻刘邦此言,本就面带迟疑呆立在御榻边沿的刘盈,只更加困惑了起来。
却见萧何听闻此言,只面带思索的点了点头,旋即侧过身,对御阶上稍一拱手。
“陛下慧眼如炬。”
“英布之反尚无定论,唯社稷计,陛下确当未雨绸缪,早备应对之良策······”
随着萧何语调平缓的道出此语,殿内众人再次争相点下了头,摆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在御阶之上,刘邦却是没再绕弯子,只大咧咧坐回御榻,猛地一拍大腿。
“如此,今日朝议之题主,便已明。”
“——朕当备何良策,以应英布之或反?”
“又若朕调兵遣将,执干戚舞,英布却恭而未反,朕,又当如何以面天下悠悠众口?”
言罢,刘邦便再度站起身,双手扶在御案之上,皱眉扫视向殿内众人。
而在刘邦身侧,听到这一句‘该怎么做准备,即能预防英布反叛,又不至于落人口实’,刘盈才终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正当刘盈思虑之际,又是萧何沉吟片刻,旋即朝御阶上的刘邦一拱手。
“陛下。”
“臣倒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轻声一语,自是惹得御案前的刘邦随意一摆手:“丞相但可直言。”
就见萧何又一沉吟,才面带迟疑的将自己的‘计划’,缓缓摆在了殿内众人面前。
“英布之将反,今不过中大夫贲赫一面之词;若陛下仅因贲赫之举,而兴兵趋往淮南,纵英布本无反意,陛下亦当有逼反英布之嫌。”
“然臣又闻:空穴未必无风;”
“即贲赫敢以‘淮南将反’而奏于陛下,无论此事之真假,陛下皆不可无有防备。”
“嗯······”
说到这里,萧何便悄然止住话头,将略带请示的目光,投向御阶上的刘邦。
待刘邦面色阴沉的一点头,萧何才终又长叹口气,旋即将复杂的目光,缓缓移向刘邦身侧的刘盈身上。
“今,陛下虽已先行折返,然去岁,陛下亲率而往平陈豨之大军,仍驻于邯郸左近。”
“又陈豨败亡已成定局,若英布欲反,驻邯郸之大军数十万,皆可用之于平叛!”
“故陛下欲备策,以应英布之或反,平叛所需之兵卒,便无须多虑。”
语调坚决的道出此语,便见萧何稍发出一声淡笑,先对御阶中段的吕雉拱手一拜。
待吕雉面色淡然的微微一点头,萧何又再度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笑着,对刘盈一拱手。
“臣尚记得:家上自彭城一战后,便未曾再至丰沛龙兴之所,而祭刘氏先祖?”
听闻萧何突而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也回过神来。
略带敬佩的瞥了眼身侧的老爹,刘盈终是敛回面上迷茫之色,淡笑着对萧何拱手一回礼。
“确如丞相所言。”
刘盈话音刚落,就见萧何又是屡须一笑,旋即面带感怀的摇了摇头。
“彭城之战,家上年不过五岁,尚未至入祠祭祖之年。”
“彭城之后,家上又奉陛下之令,入函谷而常驻栎阳宫;后汉室立,家上亦久居未央,未曾出关返乡,而往祭先祖······”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淡笑着抬起头,同刘邦默契的一对视。
“陛下。”
“家上今,已年至十五;虽不及弱冠,亦已足往祭先祖之岁。”
“又家上身社稷之后,太子储君之贵!”
“陛下册立储君之时,便忙于奔走关东,而平异姓诸侯之乱;社稷有后之事,尚未及告与刘氏先祖。”
“即今,陛下圣躬有恙,纵英布反亦不能亲征,又英布尚未明反,陛下不便遣将帅出关······”
“臣意:陛下何不令家上即发,往丰沛而祭祖,以社稷之后事,面告与刘氏先祖?”
满是深意的发出一问,不待刘邦做出反应,便见萧何自顾自又是一笑。
“家上身太子储君之贵,即欲返乡祭祖,便当有可信之大将、足用之锐士随护。”
“又储君远行,自当有傍身之国器;陛下可与兵符于家上,留诏曰: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
“如此,若英布本无反意,家上亦不过返乡祭祖;纵有人言‘陛下逼反淮南’,亦不过无据之蜚语。”
“然若英布确反无疑,家上自可于丰沛誓师,持陛下所与之兵符、诏书,尽发邯郸之关中兵南下,合长沙、齐、楚、荆乃至梁之郡国兵,合英布叛军而尽围困于淮南!”
说到这里,萧何也不由略带激动的将手握成拳,在面前的矮几之上轻轻一砸!
“如此,无论英布反否,陛下,皆可立于不败之地······”
随着萧何的语调缓缓落下,刘盈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一抹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
暗自思虑着,刘盈也不由将满含敬佩的目光,偷偷注视向身侧,已全然直起身,负手淡笑着的老爹刘邦身上。
与刘盈的恍然大悟有所不同,待萧何将这个计谋尽数道出,殿内众人面色之上,无不流露出一抹惊诧。
这······
——没听说过萧丞相,还有谋士的天赋啊?
短暂的诧异之后,众人便又纷纷回过神,旋即将试探的目光,齐齐移向御阶中段,正面无表情端坐于筵席之上的皇后吕雉身上。
太子携兵符、诏书返乡祭祖,带几名镇国大将作为保镖,这个计划,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虽然方才,无论是御阶上的刘邦,还是朝拜前列的丞相萧何,口中说的都是‘英布反了怎么办,不反又怎么办’,但实际上,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第二种结果。
——英布,必反无虞!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英布,究竟是莫名其妙的主动反叛,还是扯起一块遮羞布,佯装‘被动’的起兵。
毫无疑问:只要不是英布脑子里,灌进了整条大河的水,那无论如何,英布都会扯起一块遮羞布。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块遮羞布就很可能是:陛下把彭越剁成肉酱送来,可吓死寡人了······
为了不沦落到彭越那样的悲惨地步,寡人即便没有野心,也只好‘无奈’起兵,聊做自保。
而在‘英布必反’的这个前提下,如果长安朝堂先一步有动作,如调兵聚集于淮南国附近。那英布的遮羞布,成色就要立刻上身好几个档次。
——寡人就说吧?
——再不反,寡人也要
而这样一面‘人证物证确凿’的遮羞布,在如今这个通讯技术极度落后、信息流动急速缓慢的时代,其战略意义,完全不亚于二十万大军从天而降!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天下百姓,也都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户。
让这些一辈子没出过乡,甚至没出过村、里,幻想着‘天子用金锄头种地’的农户,去理解什么叫‘异姓诸侯对封建王朝的威胁’,无疑有些太为难人了。
而萧何的这个计划,便将‘英布被逼反’的风险降到了接近于无。
——太子长这么大,还没进过老刘家的祠堂,回丰沛老乡,去跟祖宗汇报一下自己当太子的事儿,谁能挑的出错?
既然是太子,那有个三五千南军禁卒随行、七八个诸国大将护卫左右,自也是正常。
丰沛龙兴之所,又恰好在楚国境内,太子都到楚国了,总不能不见一下楚王叔叔吧?
叔叔都见了,那齐王长兄、荆王表兄,自然也得见一面,反正离得又不远。
至于虎符、诏书,也完全可以解释为:为了保证太子的人生安全,留此后手,以备不测。
结合此间种种,毫不夸张的说:萧何的这个计谋,颇有一些昔日,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的风姿!
而这个计划能否顺利实施,最后的一个难点在于:皇后,会答应太子披着‘返乡祭祖’的马甲,以行平定淮南叛乱之实吗?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的心,不由纷纷悬起!
在众人看来,接下来的长信殿,将迎来又一场由皇后吕雉兴起的狂风暴雨!
不知是不是猜透了众人心中所想,天子刘邦也适时低下头,将平淡的目光,停在了跪坐于御阶中段的皇后吕雉身上。
“皇后以为:丞相所献之策,可为朕用否?”
轻声发出一问,又见刘邦面带唏嘘得侧过头,再次将粗糙的手,扶上刘盈的后脑勺。
“太子,确已至祭祖之年。”
“又朕年老抱恙,不知何时,便当岁太上皇而去······”
“若非丞相提及,朕竟还不知:太子得立为储一事,竟还未告与吾刘氏先祖知······”
随着刘邦满是哀伤的话语,殿内众人望向吕雉的目光,只愈发复杂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皇后吕雉终是侧过身,对御阶下的萧何笑着一点头,旋即回过身,对御阶上的刘邦微启朱唇。
“妾不过后宫主,宫外之事,自皆当由陛下所决。”
“若陛下以为善,妾这便为太子打点行装,备待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