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刘邦再度从洛阳启程,自函谷入关中,朝长安抵近之时,长安未央宫内,刘盈也终是等来了母亲吕雉的答复。
“——但吾在,陛下必无以使吾儿代父出征,率军以平淮南······”
将方才,舅父吕释之转述的话语轻声重复一遍,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无奈。
吕雉的这个反应,可以说是丝毫没有出乎刘盈的意料。
一句‘儿子别怕,有我在’,可谓是将吕雉的性格,毫无谬误的展现在了刘盈的眼前。
而这也就意味着几天之后,当天子刘邦回到长安,开始着手准备淮南王英布的叛乱平定事宜之时,天子刘邦同皇后吕雉之间,将再度掀起一轮明争暗斗······
“唉~”
“这可如何是好······”
满是愁苦的摇头叹息着,刘盈便探出手,从身前的木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面带忧虑的阅览起来。
在监国太子的强势推动之下,粮食专营,已经彻底走上了正轨。
除了少府‘出钱’从商人手中买下的粮仓,相府也已经开始着手,在刘盈划出的几个重要位置,兴建几处大型粮仓。
关中各地的粮市,也在少府、相府的合力推动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几乎是以无缝衔接的姿态,取代了过去,以买卖粮食为业的粮商。
更有甚者,借着‘购买商贾手中的粮仓、垫付货款’两件事,少府得以将积压的三铢钱尽数甩出,更是暂时得到了上万万石的粮食储存!
虽然这些粮食,绝大部分都要用来卖给百姓,以维持日常用度,但即便是从中抠出半成,也足以让长安中央在即将爆发的‘淮南王英布叛乱’中,不再因军粮之缺而头疼。
郑国渠整修完成,渭北丰收在即;粮价在粮食官营政策下得以长时间稳定,关中,已是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而刘盈的注意力,便基本集中在了即将爆发的淮南王英布叛乱之上。
——数日前,洛阳传回消息:梁王彭越坐谋反,已然身死族灭!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此刻,淮南王英布,应该也已经收到了天子刘邦的‘赏赐’——彭越的碎肉!
不出意外的话,断则十天,长则半个月,淮南王英布,就将‘官逼民反’,成为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韩王信之后,汉室第四个真的起兵反叛,而非‘涉嫌反叛’的异姓诸侯。
对此,天子刘邦必然是心中有数。
那么接下来,摆在长安朝堂面前的首要重点,便会是淮南王英布的平定事宜。
异姓诸侯叛乱,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汉初的长安朝堂,几乎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打!
——将胆敢背叛长安中央,意图祸乱天下的异姓诸侯,从肉体到灵魂彻底毁灭!
毫无疑问,对于必然会选择‘我命由我’的淮南王英布,朝堂必然会得出‘兴兵讨伐’的结论。
而在天子刘邦‘圣体抱恙’,在陈豨尚未败亡的当下,史无前例的‘提前回长安歇养’的前提下,平定英布叛乱的人选,几乎只剩下刘盈······
“唉······”
“怎么就没人替孤考虑考虑······”
神情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无力。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在老爹刘邦回京,并提出让刘盈率军出征之时,皇后吕雉的耳边,必然会出现一个看似毫无问题,实则滑稽无比的舆论。
——太子安坐
便是在这个‘打赢没得赚,打输倾家荡产’的底层逻辑之下,皇后吕雉彻底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刘盈代父出征!
但包括吕雉在内的所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在哪怕一个瞬间,考虑到刘盈本人的感受······
“父病重而卧榻,孤为人子而不知为父分忧,坐视父皇身重兵而出征,待来日即登九五,孤当何以面天下人?”
在前世,这个倔强的观点,并没有被刘盈道出口,而是深深埋在了心底。
在继位为帝,又因年幼而始终无法染指大权,彻底成为傀儡天子的一个个深夜,这句话,更是不止一次出现在刘盈脑海当中。
每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却被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给怼回深宫自闭的时候,刘盈都会懦弱的躲在被窝里幻想:要是当时,我勇敢的说出这句话,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我真的率军出征,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叛乱,那成为丞相的平阳侯曹参,是否会对我稍恭敬一些?
只可惜,对于彼时的刘盈而言,这一切,都只是没有意义的幻想。
而现在,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代父出征,尽全孝道,顺便在军方捞一把威望?
还是和前世一样,在母亲吕雉的怂恿下做缩头乌龟,坐视老爹刘邦拖着老迈的病躯,去和淮南王英布对阵沙场?
刘盈的心中,自然是早就有了答案。
只不过,相较于前世,面对母亲吕雉时的恐惧、懦弱,这一世的刘盈,显然有更多,也更妥当的选择。
“嗯······”
“且等等······”
“等老爹回长安,再伺机应变吧······”
如是想着,刘盈便昂起头,朝殿门处的春陀一点头。
——因为在片刻之前,刘盈便瞥见:殿门之外,似乎闪过了一道刘盈‘等待已久’的身影······
·
“少府丞臣离,谨拜家上。”
略有些拘谨的一声拜喏,杨离便在刘盈如沐春风的微笑下,走到殿侧的筵席前跪坐下来。
没有过多地客套,同刘盈简单寒暄两句,杨离便直入正题。
“前时,家上令臣暗送书信,集散落天下各地之墨翟门徒;然此事,尚稍有些许困阻。”
毫不拐弯抹角的表示‘这事儿暂时还办不了’,杨离便坦然的望向刘盈。
“家上知,墨家于先贤墨翟之后三分,各入齐、楚、秦。”
“入楚之邓陵氏,今多为游侠匪盗之流,于家上当无裨益;”
“入齐之相夫氏,则俱随先亡父,而自缢于齐王田横冢前;今天下,除臣一人,恐再无齐墨雄辩之士。”
说着,杨离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僵硬。
“及入秦之相里氏,多精鲁班器械之术,往多履职于秦少府。”
“后秦亡而汉兴,此辈,亦多已以匠身入今之少府。”
“然此辈虽尚在,亦不敢以‘秦墨’之所学示人;又少府匠人,非全为秦墨之后。”
“故臣纵欲召集此辈,亦无从辨起所学······”
言罢,杨离便面带忧虑的低下头,暗自稍叹口气,才又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欲集墨翟之后,恐尚不可急;当待日后,臣稍显赫于朝堂,而隐展己之所学,方可使此辈自来,而明其‘秦墨’之身。”
听闻杨离略有些无奈的道出此语,刘盈纵是心有遗憾,也只能是缓缓点了点头。
杨离口中所言,基本与刘盈所了解到的情况一般无二。
墨家内部分裂而出的三支流派,其中楚墨,即邓陵氏之墨一支,尽为游侠之流;刘盈作为储君太子,铲除都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去重用。
剩下的两支当中,以雄辩为主要技能的齐墨,即相夫氏之墨一支,则基本全都追随已故齐王田横而去。
若非上任齐墨钜子,也就是杨离已故的父亲,为了学说传承而留下杨离这颗火种,恐怕齐墨雄辩之士,也早已在几年前彻底灭绝。
楚墨不可用,齐墨又只剩杨离这颗杜苗,那剩下的,也只有刘盈最为看重,对汉室也最有利用价值的相里氏之墨,即秦末一支。
而根据刘盈从各种渠道获知的消息,在秦时,这帮相里勤的徒子徒孙,基本都被历代秦王安排进了秦少府,为大秦锐士制造武器军械,以及先进的攻城器械。
再后来,秦少府因少府令章邯,在巨鹿被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打败,章邯献降于项羽,而逐渐被二世胡亥所摒弃。
待秦亡于三世子婴之手,项羽遍封十八路诸侯之时,原本委身于秦少府的秦末一脉,则大都披上‘工匠’的马甲,暂时流散在了关中各地。
再到最后,绵延数年的‘楚汉争霸’,以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于洛阳继天子位画上了句号;而那些披着‘工匠’的马甲,流散于关中各地的秦墨士子,则因为其‘工匠’的身份,再度被少府收容。
只不过这次,不是秦少府,而是阳城延掌控下的汉少府。
所以,杨离说的没错。
刘盈让杨离暗中整合墨家,实际上,就是整合尚留存于世间的秦墨一支。
只不过,也确如杨离口中所说的那般:少府的匠人,并非全都是过去委身于秦少府,为秦打造武器军械的秦墨相里勤之后。
——要知道即便是秦少府的工匠,也不全是秦墨!
这样说来,要想从少府如今所拥有的成百上千位工匠当中,甄别出数量很可能不超过一百人的‘秦墨后人’,几乎不可能通过强制手段,也绝非刘盈一句话就能办成的。
原因很简单:曾委身于秦少府的秦墨一脉,之所以会披着‘工匠’的马甲,藏身于如今的汉少府,正是因为秦墨一流,几乎人均头顶‘助纣为虐’‘为秦走狗’的政治污点!
在这个前提下,单凭刘盈一句‘我要重用你们’,就想让这些人脱下马甲,承认自己是曾经帮助‘暴秦’的前朝余孽,这根本就不现实。
唯一的办法,也正是如杨离所说的那般,先等一等。
等杨离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拥有一定的能量,再让杨离试探着透露出‘我是墨翟徒孙’的身份。
等‘墨家士子身居庙堂’的事实被整个朝堂接受,并通过杂谈的形式,逐渐成为长安百姓茶前饭后的八卦内容,那些藏身于少府的秦墨士子,或许就会慢慢浮出水面。
谨慎一些的,或许会伺机试探一下杨离的‘成份’,再酌情做打算;胆子大些的,甚至可能直接拜会杨离,做出一副‘墨家生死存亡,就看咱俩了’的姿态。
只不过,对于‘墨家暂时还不能指望’的现实,刘盈心中,还是有些许不甘。
“嗯······”
“就算是齐墨之后,应该也不至于完全不懂发明创造吧?”
“哪怕真的不懂,少府,不也有那些个‘前朝欲孽’吗······”
目光深邃的盯着杨离看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终是下定决
而后,便见刘盈做出一副苦恼至极的模样,摇头叹息着‘自语’起来。
“唉~”
“可惜,可惜······”
“如此重器,但得成,毕当于天下大有裨益!”
“只可惜秦墨一门,竟暂无以为孤所用······”
说着,刘盈不忘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拜出一副‘真的太可惜了’的架势。
见刘盈这般作态,杨离稍一思虑,便也反应了过来,却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略带试探的坐直了身,小心翼翼的向刘盈手中的绢布,投去探视的目光。
见此,刘盈也不多扭捏,‘大方’的将手中的绢布,递到了杨离面前。
而后,便是杨离那尽显青涩的眉头,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拧在了一起······
“欲得一物,以秸秆截段而沾湿,合之以人畜粪便,堆至高丈余,封半岁而得熟······”
“欲得一物,制法似陶,乃以黄土合水而得形,置干而炙烧三日,方可成······”
“欲得一物,以陈年老木造之为巨轮状,径数丈······”
面色怪异的默念出绢布上的文字,杨离只满是纠结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几乎写满了困惑。
却见刘盈只呆愣片刻,又突然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赶忙上前拉住杨离的手腕。
“此三物,卿可能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