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萧何激情难耐的说出‘十取其二,十年之内就可以提兵北上,再战匈奴’,刘盈却是在心底稍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结束中原数百年战乱、纷争,几乎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新兴政权,汉室,实在是穷的太过分了些······
百废俱兴什么的,都先不提了——国朝鼎立足足七年,却连首都长安,都还没建起来!
再有,便是如今的汉室,虽然是名义上的统一政权,但实际上,统一的进程还没有完全结束。
过往这数年,以为未来两年还将继续发生的‘异姓诸侯叛乱’,也逼得汉室根本顾不上重建天下,只能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平定关东,尽快完成内部统一之上。
而匈奴,则是汉室统一之后,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大外敌。
在‘当今曾被围困白登山’的耻辱光环加成下,执匈奴君长问罪于太庙、高庙,几乎是每一个汉人心中,优先度最高的一个选项。
这不,为了早日完成这项壮举,就连开国第一侯,当今天下最当得起一声‘老臣谋国’的丞相萧何,都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官营粮食所能获得的利益之上。
偏偏对此,刘盈还没有任何反对的立场······
“萧相、曲逆侯所言,皆有理。”
面带笑意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也终是将心绪拉回眼前。
“少府代关中民而储粮,自无全存,而勿得入项之理。”
“孤意,少府所立粮市、粮仓所需之耗费,及市吏、仓吏之俸禄,乃至护仓甲卒之粮饷,皆当由此而自足。”
“另,亦当有米粮入府、库,缓中枢之拮据。”
微笑着对萧何、陈平二人‘总不能免费帮百姓存粮食?’的请求给出肯定答复,刘盈心下,却是暗自思虑了起来。
少府代民储粮,其实和后世银行‘代民储钱’,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只不过,和银行‘有息存储,再放贷以赚取息差’这种略有些复杂的运作模式不同,‘待民储粮’的运作模式,相对更简单粗暴一些。
——我帮你存粮食,你给我仓储费。
如此而已。
诚然,在关中高达‘每年上万万石’的粮食储存需求之下,这一笔仓储费无论是取一成还是二成,都是一笔足以比肩农税收入,乃至中央财政总收入的庞大进献!
但刘盈不会告诉萧何的是:少府代民储粮,并不是一只砸不碎的铁饭碗。
早晚有一天,关中百姓,就会再也没有人,需要通过‘求人帮自己存粮食’,以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原因很简单。
如今的关中,家家户户一百亩田,岁得粮米二、三百石,但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粮食需求,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二十石!
即便算上其他的布、盐等生活物资,百姓耕作一年所得的粮食,也起码能剩下三分之一以上。
而在过去,百姓之所以会越来越穷,究其原因,不过是自家的粮食在低价卖出、高价买入的过程中,因粮价的起伏而缩水。
就好比去年秋天,关中米价一千八百钱一石,而到了今年开春,粮价却暴涨到了将近四千钱,翻了两倍不止!
这样一来,原本足够农民全家吃饱,甚至还有余力添两件新衣的二百多石粮食,就只剩下了‘堪堪够全家人吃个七、八成饱’的一百石不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过去的关中百姓,只能经历一年又一年‘耕作一整年,顿顿七、八成饱’的无限循环,肚子都吃不饱,就更别提攒下钱了。
而如今,少府官营关
一百六十石,就已经到一家老小能勉强吃饱,不用为饿肚子发愁的程度了!
再有,便是刘盈刚修过郑国渠,从今年开始,渭北的粮食产量,就将逐渐回到十几年前,始皇帝末年的亩产四石上下。
不出意外的话,往后数年,得以从关东的泥潭抽身之后,长安朝堂也会在整个关中范围内,进行水利工程的修缮、维护,乃至于一定程度上的扩建!
等关中逐渐进入重建阶段,关中亩产达到三石以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到了那时,百姓手握每年三百石以上的产出,还能攒不下来钱?
去掉二十石左右的农税(十五取一),再去掉四十石左右的少府储粮费用(代储二百石,十取其二),百姓手里,还能剩下足足二百四十石粮食!
粮食够吃了,手上有余钱了,百姓最先想到的,会是什么?
——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建储存粮食的仓库!
三百石粮食,一个长宽各二步的小屋子就能放下;而有了这么一个小仓库,百姓就再也不用每年花几十石粮食,让少府帮自家‘代为储粮’!
等关中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了小粮仓,都有能力独自储存粮食,少府‘代民储粮’,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所以,少府从‘代民储粮’一事上,顶多只能赚个三五年;所得收入,也就只能稍缓解一下府、库的空虚,让中枢得到一笔压箱底的钱粮而已。
萧何将心思打到‘代民储粮之费用’上,并没有真正说在点子上。
但很可惜,刘盈也没有那么好心,非要上赶着去提醒萧何:粮食官营,除了代民储粮之外,还有别的渠道可以牟利······
“孤以为,十取其二,未免太过了些。”
面不改色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摇头一笑。
“须知今,纵父皇所定之汉农税,亦不过十五取一而已。”
“若孤使少府代民储粮,取‘十二’之费,岂不三倍于农税?”
“如此,孤之所为,同往昔之粮商米贾何异?”
“代民储粮之仁政,岂不也成了朝堂横征暴敛,掠剥百姓之恶政?”
稍带严肃的接连数声反问,刘盈又稍摇了摇头。
“十二之例,孤甚不取。”
“孤以为,少府代民储粮一事,当取十一之费。”
“此十一之费,其半入国库,以为市、仓吏佐之俸禄,及护仓甲卒之粮饷;另半入内帑,以实府、库。”
“如此,方最为适宜。”
言罢,刘盈便自顾自低下头,摆出一副‘孤意已决’的架势。
见此,萧何也是将赶到嘴边的话强自咽回,面带遗憾的点了点头。
“十取其一,国库、内帑各入其半······”
“嗯······”
“府、库皆岁入五、六百万石,却也不算少······”
在萧何仍沉寂在‘我来算算能赚多少’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之时,跪坐于萧何对席的陈平,却是面带思虑的缓缓点下头。
“代民储粮,取十一之费······”
“纵较之于陛下授民田爵,亦不逞多让啊······”
“更同陛下授民田爵以劝耕、汉重农抑商之国本不谋而合,又一脉相承······”
暗自思虑着,陈平望向刘盈的目光中
——人臣对于君主,对上位者才会有的敬畏!
因为此刻,陈平终于明白过来:天子刘邦,为什么会显现出打消易储之念的姿态了。
“赵王不恭兄长,当在其次。”
“首要者,当乃太子仁以爱民,已使陛下赞怀于心······”
如是想着,陈平便悄然低下头去。
“先是整修水利,今又粮米官营、代民储粮······”
“太子之势,恐纵陛下,亦已无从扭转······”
“吾,也当为日后筹谋了······”
陈平正思虑间,对席的萧何,却是针对粮米专营一事,继续提出自己的疑惑。
“家上。”
“单只代民储粮,恐尚不足尽解民忧?”
就见萧何稍待疑虑的发出一问,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往昔,民卖粮与商贾而得钱,可持钱往市,货盐、布以为用。”
“今家上代民储粮,又尽去关中之粮商米贾,民除果腹所用之余粮,当自何易得钱,以货盐、布?”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心下只阴恻恻一笑。
“嘿!”
“等过几年,把盐、铁、布全部纳入官营范围,我看还有谁整天嚷嚷着‘府库空虚’?”
“只可惜你萧何,等不到那一天喽······”
暗自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轻松一笑。
“少府官营粮米,自非只‘代民储粮’一项。”
“若民欲卖粮,少府自也当以钱买之;无事生产,不以耕农为业之贾、匠之流,自也当以钱,买少府粮而食。”
“且今,关中之农户耕作一岁,所得之粮纵果腹亦有不足,卖粮而易盐、布者,当不过撩撩。”
“此事,少府当可应对自如。”
“纵少府无力应对,萧相前时所布之政令,亦只禁商贾屯粮、货粮,可从未曾禁农户屯粮、货粮。”
“若苦无钱,民自可以手中之粮,往市而易盐、布。”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也是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粮食专营,起码在现阶段的汉室,单凭着‘代民储粮’,就可以吃下关中粮食市场的九成以上。
原因很简单:人生存最基本,也是优先级最高的两个选项,必然是吃饱和穿暖。
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吃饱,都会排在穿暖前。
若非如此,民间也不会有‘宁做冻死鬼,不做饥亡魂’的俗谚。
而现如今,关中百姓的生活现状,基本都还停留在‘勉强能吃七分饱’的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买新衣服就别提了,能有余力多买些盐,让饭食多点滋味儿的,都已然能算得上小康之家了。
最近这两三年,关中百姓耕作所得的粮食,应该还是会集中在‘自己吃’这一项上。
等过几年,关中农民都逐渐富裕起来,少府应该也能凭借代储民粮所得的收益,积累下不菲的财富。
到那时,把百姓的粮食全买下来,或许有些夸张,但买下其中三四成,好让百姓拿着钱,去换其他生活物资,少府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在刘盈那句‘少府除了帮百姓存粮食,自然也要出钱买百姓的粮食’,以及之后那句‘百姓也可以以物易物,直接拿着粮食去换盐、布等生活物资’中,萧何还敏锐的察觉到:在粮米官营一事中,刘盈恐怕还有其他意图。
——少府买百姓粮食,以什么
——等到要卖的时候,又以什么价格卖?
按刚才,刘盈在代民储粮一事上,‘十二不行,十一刚好’的保守态度,萧何就不难推断出:少府买卖粮食的差价,绝对不会超过一成!
这就意味着:在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之后,只要朝堂别集体脑抽,关中的粮价,就再也不会有大幅度波动!
从今往后,朝堂也能凭借着少府对关中粮食市场的绝对垄断,将粮价的制定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商人垄断粮食市场,自然是为了牟取暴利,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少府、汉室朝堂垄断粮食市场,难道还能杀鸡取卵,剥削百姓不成?
朝堂垄断粮食市场,掌控粮食的定价权,必然是要促进粮价在稳定的前提下,缓缓下降到正常水平。
这样一来,自有汉以来就始终存在,且令整个朝堂都头疼不已的‘粮价居高不下’的问题,就可以得到完美解决!
而刘盈那句‘百姓可以以物易物,拿粮食直接换物资’,也让萧何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一抹安心。
以物易物,会导致什么结果?
——货币,将失去其存在的必要!
百姓将大部分粮食存在少府,小部分的粮食拿去以物易物,就可以满足生活需求,就意味着百姓的生活,理论上将不再需要‘钱’!
那刘盈,为什么会想把货币,从汉室的金融秩序中剥离出来?
“待民皆不用钱,便可废铅钱三铢,而无伤民丝毫······”
只暗自一声心语,萧何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陡然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敬重。
——撇开别的不说,单在粮食官营这一件事上,刘盈所展现出来的大局观,便已经足以让萧何一改往昔,对这位‘少年太子’的固有印象!
而在短暂的欣慰之后,萧何心中,又莫名涌上了一阵深深的遗憾。
“圣君临朝在即,然吾行将就木······”
“徒之奈何······”
“徒之奈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