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吕释之含糊其辞的‘解释’,看着吕释之不住躲闪的目光,以及面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恐惧,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刘盈终于知道,百姓为什么要忍着低卖高买,也非要将手里的粮食,卖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粮商了。
——家徒四壁,手无余财的农民,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财,去建造储存粮食的粮仓!
哪怕只是一处可以储粮一二百石,大小不过一间屋子那么大的粮仓,百姓都没有能力去建!
为了不让粮食在自己手里发霉、发臭,百姓只能以白菜价,将自己勤劳耕作所得粮食,卖给那些拥有粮仓的粮商,等几个月后,又花高价买回当初,被自己低价卖出去的粮食,作为家中口粮······
这样一来,关中的粮米自函谷关、武关流入关东,关中的百姓自己却没有足够的粮食吃,也就是必然了。
举个例子:秋天,某人从自家田亩收获粮米二百四十石,其中十六石缴了农税,剩下二百二十四石。
家中五口人,一个冬天大概能吃三十石粮食,且冬天粮食稍容易储存一些。
于是,这人便留了二十四石粮食,作为家里五口人过冬的口粮;剩下的二百石,以每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卖给了粮商,得钱三十万。
三十万钱,听上去着实不少,但实际上,到了次年春、夏两级,这三十万钱原封不动,却只能买回来一百多石粮食。
如此一整年过去,到次年秋收前,这个辛勤劳作,支撑起一家五口生计的农民便会发现:去年卖粮所得的三十万钱,已经是一分不剩;而卖给粮商的二百石粮食,却只换回来了一百二三十石,用作家里的口粮。
那剩下的七-八十石粮食,去了哪里呢?
——被粮商不费吹灰之力的获取为‘利润’,而后又由粮商花费人力、财力送去关东,以数倍高价卖了出去······
“呼~”
稍有些憋闷的吐出一口浊气,刘盈再度望向吕释之时,面容之上,已再也不见丝毫轻松。
“舅父于封国,可已建仓,以储封国所出之租税?”
看着吕释之面带愧意的点下头颅,刘盈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嘿······”
“是了······”
“除功侯贵勋,如今汉室,谁人还有财力建造粮仓?”
暗自一声腹诽,刘盈的面容之上,已涌上一抹无奈至极的苦涩笑容。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持续不断剥削劳苦百姓的‘粮商’,恰恰是那些个执笏于朝堂,食邑封国数千上万户农民的功侯贵勋!
正是这些道貌岸然,身开国之功的功侯贵勋,在进行着低买高卖,权钱相合,垄断关中,乃至天下粮食市场的勾当!
有这些开国元勋庞大的权力、财力开路,一处处足以容纳数十百万石的粮仓拔地而起。
而后,又是一石石低价收购的粮食,被这些功侯勋贵的家中奴仆送入粮仓,几个月后,又被原封不动得搬出。
如此一年,粮仓,还是那个空空如也的粮仓;但功侯贵勋们的口袋,却不再是那个空空如也的口袋······
“舅父方才言,前岁秋收,关中米石千八百钱;至去岁开春,方至石二千四百钱?”
见刘盈满脸郑重,语调都满是严肃,吕释之只觉那张八寸见方的脸庞,重的根本抬不起来。
“然······”
低头一声轻语,顿时惹得刘盈从软榻之上猛地站起
“前岁秋八月至去岁春三月,足足七月,粮价涨不过石六百钱!”
“然自去岁秋收至今,不过二月余,粮价便已涨三百余钱,今更日涨五十钱!”
“如此至开春二月,关中粮价,岂不米石五千钱不止?”
听闻刘盈这一声惊斥,吕释之也不由心下一沉。
——是啊!
如今,粮价可是已经一千八百钱每石了!
这还是初冬,百姓手里还有冬粮,基本每人买粮的时节!
要是真按照每天五十钱涨下去,再过两个月,可不就跟刘盈说的那般,每石粮食要卖五千钱了?
两个月后,可才春二月······
春二月,粮价就过五千钱每石,那到了夏四月、夏五月······
这一下,吕释之已然完全顾不得粮价上涨,能让自己捞多少钱了!
——汉四年,关中大旱,米八千钱一石,民易子相食!
现如今,天子刘邦领军在外,关中,可是由监国太子刘盈看着!
要真发生粮价暴涨,导致百姓易子相食的事发生,那别说刘盈的储位、吕雉的后为了,便是刘汉社稷的根基,都要动荡!
“今关中粮商米贾,以何人为翘楚?!!”
听闻刘盈突发此问,吕释之也是面色郑重的一拱手。
“禀家上:乃汉六年,奉陛下之令,自临淄迁入长陵之田氏一族!”
“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后嗣;汉六年,齐王田横引咎自尽,齐王族田氏迁入长陵,便于长陵周围屡建粮仓,以售、货粮于民牟利!”
“至汉八年,廷尉汲侯公上不害上书,言田氏身故齐王族之后,方行商贾贱业事,陛下旋即传召相府,贬长陵田氏入商籍······”
言罢,吕释之便沉沉一叩首,面带严峻之色的望向刘盈。
“家上但可吩咐!”
“凡家上言,臣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看着吕释之片刻之间,便从先前那副心虚不已,转变为现在这副比自己还着急的模样,刘盈心下不由稍一暖。
但看着吕释之眉宇间的严峻之色,刘盈终还是强忍住胸中戾气,满是纠结的望向身后,一脸轻松惬意的母亲吕雉。
“关中粮价或鼎沸,母后反似毫无忧虑?”
却见吕雉闻言,只意味不明的一笑,拍了拍身侧,示意刘盈坐下来。
“母后······”
“坐下~”
一声并不严厉,却又满是不容置疑的沉呵,终是让刘盈不安的坐了下来。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持愠而致战。”
“怒,则急;急,则蔽;蔽,便不通。”
“闭目吐息,宁心静气,再开口说话。”
听着吕雉温和,却又令人无疑抗拒的引导,刘盈不由自主的闭上双眼,将双手放在大腿之上,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吐息而出,又深吸一口气,反复数次,刘盈才觉胸中郁结活接了稍许。
待刘盈缓缓睁开眼,重新侧身望向吕雉,才见吕雉面容之上,重新涌上那么慈爱的笑容。
“嗯。”
“说说,粮价或鼎沸之事,该当如何处置?”
看着吕雉那极尽淡然,又满是自信的双眸,刘盈仍有些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而之后的话,便不似是刘盈道出心中所虑,反倒像是自己从刘盈的嘴边,一股脑跑了出来。
“且今,米石不过千八千钱,尚不至去岁,粮至贵之石三千钱。”
“儿身监国之责,又赵王亦在、父皇易储之念未消,朝中功侯、百官筹谋不定。”
“值此微妙之际,一动,不如一静;儿当专注修渠事,于旁事,但不至民怨沸腾之时,便不可煽动。”
似是受人操纵般,将这一番话语道出口,刘盈又稍有些不确定的补充道:“且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之后,故齐王田横引咎自亡,再苛待于田氏,恐亦有不妥?”
见刘盈片刻之间,便从先前那副怒火难遏的躁怒中调整过来,吕雉本就有些喜意。
听闻刘盈这一番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几乎完全出于客观角度的分析,吕雉终是极尽慈爱的一笑,温柔的摸了摸刘盈的后脑勺。
“田氏,今户已录入商籍,杀之亦无妨。”
“然名不正,则言不顺,尤吾儿尚未太子,不宜显嗜杀之性于外。”
“待粮价鼎沸,关中民意沸腾,吾儿再携民心所向,为国除害,即可······”
听着吕雉这一番极尽温柔的指点之语,刘盈面上神情,终是彻底归于平静。
那对紧锁的剑眉,也终是缓缓输送开来。
就见刘盈思虑片刻,终是淡而一笑,侧过身,望向依旧满脸严峻的吕释之。
“购粮一事,便暂作罢。”
“甥前日已同萧相议定:少府官奴所需之粮,由国库先行拨七万石。”
“得此粮米七万石,当足少府用至二月开春。”
“余者······”
说着,刘盈便稍回过头,对母亲吕雉悄然一笑。
“余者,便至那时再议?”
听闻刘盈此言,又见吕雉满是笑意的一点头,吕释之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对刘盈一拱手。
“臣,领命。”
行过礼,宣室殿内,便稍陷入短暂的沉寂之中。
待刘盈从思虑中回过神,便见吕释之神情之上,依旧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忧虑。
正要开口问,就见吕释之迟疑的看了看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终还是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昨日,臣闻萧相得家上之令,亲往国库,以调少府所用之粮。”
“朝中百官多有风论,言家上于萧相······”
“过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