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皇帝十年,太子监国,修郑国渠。
太子欲出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以铺于郑国渠底,百官力阻。太子愤而驳之,言百官曰:修渠一日不成,长安一日不筑······
在百十年后,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当中,刘盈今日之所为,便被记载为了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典故:渠不成,都不筑。
而作为这则典故中,对刘盈说‘长安比郑国渠重要’的丑角,此时的阳城延,正坐在丞相萧何的牛车之上,神情中尽是焦虑。
虽然是以牛挽车,但终是当朝丞相,萧何的车也不算太寒酸。
——起码足够大!
约一丈五尺宽,二丈余长的车厢之内,萧何、张苍、阳城延三人分儿跪坐,也并未太显拥挤。
牛车缓缓行驶在未央宫以北的蒿街之上,车上三人,更是神情各异。
丞相萧何,显然还没能从先前的自愧,以及对刘盈之语的感怀中走出,眼眶依旧隐隐泛红,不住地长吁短叹。
计相张苍则面呈若有所思之色,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觉得不合时宜,不便开口。
至于阳城延,面色尽显惶恐之余,不住的看向萧何,似是希望萧何开口说些什么。
如此沉寂的氛围,不知在车厢之内持续了多。
直到牛车吱吱呀呀驶至北阙附近,这股诡异的沉寂,才伴随着萧何一沉悠然长叹,而悄然消失在车厢之内。
“闻家上今日之言,老夫······”
“唉······”
“实可谓醍醐灌顶啊······”
满是萧瑟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便自嘲的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本以为,家上年不及弱冠,必当长于志,而疏于务实。”
“却未曾想,原是老夫一叶障目,空活往一甲子,竟连如此浅显的理,亦未能参透······”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嗯?”
似是自问,又似是问人般轻‘嗯’一声,萧何微带着些许笑意,望向面前的张苍、阳城延二人。
闻言,张苍只将心中思虑暂时撇在一旁,满是赞同的微微点了点头。
“是极。”
“往日,鄙人只谬以为家上长于宽仁,而短于谋措。”
“然今日,实始见家上之年少老成,又炙血刚烈啊······”
说着,张苍不由也发出一声感叹,目光中,尽是欣赏、期待,以及惊诧、疑虑所组成的极尽复杂。
对于萧何、张苍二人的感叹,阳城延却似乎充耳未闻。
见萧何开口,阳城延稍欲言又止一番,终还是略带焦急的一拱手。
“相公。”
“今日之事,家上究竟是何筹谋?”
“少府今得石砖二十万,若用之于筑建长安,当可得城墙十里!”
“须知长安四墙,合不过六十余里;得此石砖十万,便可筑墙半面呐!”
略带困惑的发出一问,阳城延直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且郑国渠,即便以未切之石压于底,亦于石砖相差无多。”
“家上为何执意以备筑长安之石砖,以铺郑国渠之底?”
见阳城延仍旧在‘为什么非要用石砖’的死胡同里无法自拔,萧何不由稍侧目望向张苍,旋即二人相视一笑。
“少府阳城延······”
“唉。”
暗自又一声感叹,萧何便面带戏谑的抬过头,望向同样忍俊不禁的计相张苍。
“少府之惑,莫如,便由北平侯代为一解?”
听闻萧何之邀,张苍不由呵笑着点点头,旋即侧过身,对阳城延微一拱手。
“家上欲以少府之石砖二十万,以铺郑国渠之首五里,诚如少府所言:此举,面似徒然靡费。”
“然家上此举,所欲求者,恐非全为固郑国渠之土?”
说着,张苍不忘面带善意的回过头,眼带深意的看向萧何。
就见萧何也笑着点点头,顺着张苍的话接了下去。
“石砖二十万,用之以筑长安,可得四墙之半;然铺于郑国渠,反只得渠首上游百里之区区五里。”
“然家上即能道出‘以石压土’之良策,自当知:与寻常未切之石,亦可固郑国渠之土。”
“可即便如此,家上仍执意用之以石砖,少府以为,此何故?”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只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苦思冥想好一会儿,终仍是摇了摇头。
见此,萧何不由又是一笑,侧目瞥一眼张苍,便语带隐晦道:“家上之欲,非以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而乃以备筑长安之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言罢,萧何对阳城延又是一笑。
“如此,少府可能明白?”
萧何话音刚落,一旁的张苍似是生怕阳城延听不懂般,佯装自语着补充了一句:“郑国渠之整护,需力役六万。”
“今少府出官奴三万,百官朝臣、功侯贵戚,至多不过出私奴四千。”
“其余二万六千余······”
稍一拖长音,张苍稍显随行的瞥向身旁的阳城延。
“余二万六千,恐当皆出自少府所心系,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呐······”
听闻此言,阳城延又是一阵思虑,终还是面带不解的摇了摇头。
“鄙人军匠出身,萧相、北平侯之所言,鄙人实不能解。”
“且不论用作何用,石砖,终不还是石砖?”
“莫非这石砖之内,还能蹦出数万力役不成?”
阳城延此言一出,萧何、张苍二人面色双双一愣,旋即忍俊不禁的畅笑起来。
“少府虽言略糙,然细一琢磨,亦颇有理?”
张苍善意的一声调侃,惹得萧何也忍不住笑着点点头。
“嗯,确实如此。”
“石砖之内,竟还真可蹦出力役数万!”
张苍同萧何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车厢之内的畅笑声,片刻之间便又更高一分。
谈笑过后,终还是张苍稍看向萧何,见萧何淡笑着点点头,才面色稍一正,望向身旁的阳城延。
“少府此时不知,倒亦无妨。”
“然此刻,少府或当速至属衙,以录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所献奴几何,而后携册入宫,亲见家上才是。”
闻言,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旋即侧过身,望向了车窗之外。
今日的刘盈,分明让萧何感觉到极尽陌生,细一想,却又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既求实利,又不忘兼顾虚名······”
“呵······”
意味深长的一笑,萧何终是正过身,缓缓闭上了双眼。
“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