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坐无言,静默许久。
终是萧何试探着开口问道:“少府如今,还有钱几何,金何许?”
“若金、钱足用,也只得恳请陛下,出内帑钱购粮于市,以充大军征战之用……”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本就苦恼的面色,顿时显得更加难看起来。
“如今少府,有金数万,然多备于祭祀之用;钱十万万余,亦多为钱三铢……”
“及秦半两钱,少府所储不过万万。”
说着,阳城延又是哀叹一气。
“自陛下一意孤行,铸钱三珠行于市,关中粮价便飞涨不止,今已至石千五百钱!”
“更甚者,商贾货粮于市,多以秦钱半两行之;若见钱三铢,商贾则多以‘售罄’之由,即刻闭门歇业,三五日不货粮于市……”
“若用少府所存之钱半两买粮,所得当不过十万石;及三铢钱,只怕是……”
“唉……”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话头一滞,只不住摇头叹息,不再言语。
见此,萧何也满是苦涩的起身,负手来到客堂门口处,扬天长叹。
“陛下,怎就不听劝呢……”
萧何心里很清楚:陈豨只要举旗,那此次战争的规模,就将直接波及代、赵周围的燕、齐、梁等诸侯国,以及代国以西的云中郡、上郡、北地郡!
不出意外的话,陈豨也必然会学着当年,引发汉匈平城一战的韩王信,引匈奴人以为外援。
这样一场叛乱,汉室中央不凑出二十到三十万大军,是根本不可能在半年之内完全平定的!
便是按中央召集二十万大军、在三个月之内平定的最低标准计算,此番大战,萧何就起码要凑出一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才能勉强够用!
而按照如今,市面‘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以及粮商大都只认半两钱,不认三铢钱的情况计算,要想凑出这一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花费十五万万钱……
想到这里,萧何便悄然将‘从市场买粮’的方案,归入了‘不可行’一栏。
——如今汉室,别说十五万万枚半两钱了,连十五万万枚三铢钱,都根本拿不出来!
就算是有……
“陛下不会答应的……”
根据阳城延所言,如今少府内帑,有大约一万万半两钱。
但萧何很确定:即便是这一万万枚半两钱,刘邦也不可能同意全拿出来,在市场购买粮食。
——因为一两,便等于二十四铢;秦半两钱,也可以称之为十二铢钱。
也就是说,单论重量,一枚半两钱,足抵四枚三铢钱!
只要把一枚半两钱融了,不用添加任何杂质,原封不动得倒入模具,就能直接得到四枚三铢钱!
而如今少府正在铸造、发行的三铢钱,与其说是往铜里掺铅,倒不如说是往铅里加一点点铜……
根据萧何的了解,如今少府每融掉一枚半两钱,能得铜约八铢左右。
而这八铢铜,竟然能铸造出上百枚三铢钱!
平均下来,总重量达到三十铢的十枚钱币,合计铜含量竟不超过一铢!
半两钱‘铜七、铅三’的比例合不合理,萧何并不很清楚。
但萧何很确定:如今少府正奉诏铸造的三铢钱,其‘铜一、铅九十九’的比例,绝对不合理。
——铜钱铜钱,起码得泛点铜光吧?
三铢钱可倒好,说是‘铜钱’,拿在手里比珍珠还白,半点看不出铜特有的深黄色光泽。
但让萧何无奈的是,一向愿意听取臣下意见、改良方案的刘邦,在铸造三铢钱一事上,却丝毫听不进旁人的劝!
非但不听劝,甚至还取消了民间私铸铜钱的禁令!
这下好了;
百姓看了看左手上,泛着黄色光泽的半两铜钱,又看看右手上,泛着银白色光泽的三铢铅钱;
抬起头,则是官府的公告:三铢钱的购买力,等同于半两钱,末尾还有天子玉玺、丞相金印为证?
稍一琢磨,百姓便嘿嘿一笑,心语着‘你刘邦做的,我xx就做不得?’,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重铸事业。
“如此十载,只怕天下,不复见铜钱矣……”
又是一声长叹,萧何只能摇头叹息着回到座位,稍敛面上苦涩,直视向阳城延。
“老夫意:启奏陛下,暂缓发放秋八月、秋九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待秋收事毕,各地税赋送抵国库,再行补发。”
萧何很清楚,‘三铢钱’这个汉室第一套货币,究竟对货币市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打击。
但对此,萧何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其先放在一边,先把军粮的事解决了再说。
而如今汉室,对百姓收取的税只有两项:农税,以及口赋。
农税为百姓当年实际收成的十五分之一,不必,也不能折换成钱,必须上缴自家田里收获的粮食,最终上缴丞相府掌控下的国库。
而口赋,则是按照每年每户一百二十钱的标准,上缴铜钱,最终归入少府内帑。
少府内帑,便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原则上只用于宫廷支出,以及皇帝、太后赏赐所用。
而现如今,少府躺着九万万枚不具备流通能力的三铢铅钱,以及一万枚即将被熔铸成三铢铅钱的秦半两。
三个月后,天下百姓还将上缴数万万枚铅钱三珠,以作为少府今年的‘口赋收入’。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刘邦愿意开内帑,也根本于事无补。
少府指望不上,萧何也只能从自己掌下的国库入手。
而国库的存粮,除了被用做各地军队的日常用度,便是作为官员的俸禄。
——大战在即,总不能为了平定陈豨叛乱,就把其他地方部队的军粮克扣,用作中央军队的平叛军粮吧?
自然,也就只剩下最后,暂时拖欠官员俸禄这一个办法了。
“也只好如此了……”
思虑良久,阳城延终也是只能无奈的点点头,面带沉凝的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相国但可修奏,鄙人自当用印附属。”
见阳城延丝毫没有甩锅的意图,萧何也从座位上起身,面带感激的拱手一拜。
正要送阳城延离去,就见客堂外跑进奴仆一人,气喘吁吁对萧何一拱手。
“禀相国,太子辇车,已至相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