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凤凰殿寝殿之内,便已灯火通明。
刘盈面带郑重的站在一方木案前,将一张长宽各丈余的巨大堪舆铺开,旋即用手指在堪舆之上比划起来。
至于先前自告奋勇而来的那个婢女,此时则手持一盏油灯,面带幽怨的站在木案旁,充当人肉灯架。
而婢女幽怨的表情,以及那我见犹怜的窈窕身姿,刘盈此时,已然丝毫顾不上了……
“代……”
“赵……”
“齐……”
看着堪舆上那几处略显晦涩的小篆,刘盈不由稍直起身,跟往常般,将大拇指甲盖放在嘴边,有规律的啃咬起来。
“去,往东厨,取块碳灰来。”
冷然一声吩咐,刘盈便自然地接过婢女手中的油灯,将其放在木案之上。
至于为什么要找碳灰,则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惯用的书写材料并非是纸,而是竹简……
除非特别紧急,或特别隆重的情况,如军报、战报,以及祭文、诏书等,会用到绢布作为书写载体之外,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百姓还是官员,乃至于朝堂之上的会议纪要,都是以竹简为主要书写载体。
书写载体是竹简,自然也就意味着此时的书写工具,并非后世人印象中的毛笔,而是用于刻字的刀笔。
很显然:在眼前这张以羊皮为底,上端写有‘关东诸侯国疆域图’的堪舆之上,刘盈并不能用刀笔做什么记号。
很快,那婢女便面带哀怨,衣衫遍布炭灰的回到寝殿,带回了几块黝黑的木炭。
刘盈自是毫不犹豫的接过一块木炭,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眼前的堪舆之上。
“下去吧。”
“把门带上。”
毫不留情的呵退婢女,待殿门缓缓闭合的声音传来,刘盈终是皱起眉,用手中木炭在堪舆靠右的位置,划出了一个黝黑的大圈。
“齐……”
稍一思虑,又在堪舆正中间的位置画下两个圈,又似是不满意的将两个圈合一,刘盈面上,才终于涌上一抹了然。
“怪不得。”
“怪不得从齐国下手!”
就刘盈此时所见:堪舆之上,西起函谷关、东邻东海,北至长城,南接五岭的整个关东大地,此时尽为一个个诸侯国所占据!
在堪舆东北角,燕国孤然而立,东接朝鲜半岛,南邻齐国,西为代、西南为赵;北,则为长城,也就是汉匈交界!
而燕国以西的代国、西南方向的赵国,此时都在代相陈豨的掌控当中;一旦陈豨铁心造反,代、赵必将第一时间脱离长安中央掌控!
届时,齐国就将成为汉室唯一通往燕国,可通过陆地直接联络燕国的通道。
也就是说,一旦齐国也脱离长安掌控,那地处汉室版图东北角的燕国,就将彻底成为一块‘飞地’!
代、赵失控,燕国失去联络,齐国再脱离掌控,就等同于大河(黄河)以北的整个关东,都脱离汉室掌控!
那么,吕雉从齐国入手,要挟刘邦打消易储之念,真的只有‘让关东北半部失控’这么简单?
远远不止!
只稍低下头,刘盈便看见:紧邻赵国以南的,便是关中在函谷关外,最后一道隔绝关东的门户:梁国!
梁国以西数百里,便是关中最后一道防线:函谷关!
而梁国,以及梁国以南的淮南国,更南的长沙国,此时皆由异姓诸侯为王!
一旦出现‘半个关东脱离长安中央掌控’的局面,那这几个异姓诸侯为
都不用说淮南王英布,也不提长沙王吴臣,就拿梁王彭越来说:如果彭越心软一点,把函谷关一堵,便可以彻底隔绝汉室中央军队东出函谷的道路。
这样一来,彻底失去整个关东,只掌控关中地区的汉室,就将成为尚未统一天下时的秦国!
更有甚者,若是彭越心狠一点,直接引兵攻打函谷关,便会对关中地区直接造成威胁!
而在关东地区北半部全面脱离掌控,南半部的梁国、淮南国蠢蠢欲动的情况下,汉室中央插在荆、楚两国的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也只能在东南沿海地区的沼泽地里捏泥巴。
到了那时……
“汉,便会是下一个秦!”
“关中,便将成为又一个秦中!”
“而我,也会变成汉王太子,而非皇太子……”
轻声呢喃着,刘盈不由猛地一打寒颤。
——这,就是刘盈在听到老娘吕雉的盘算时,之所以会惊骇欲绝,乃至当场失神的原因!
皇后吕雉,在手无半点兵权,就连自身后位都摇摇欲坠的情况下,仅仅凭借一道送往齐都临淄的书信,就汇聚出了令整个关东地区,在顷刻之间完全脱离汉室中央掌控的能量!
先秦奋六世之余烈,耗费人力财力物力无数,前后花费足足近百年,才由祖龙嬴政彻底统一的关东,如今却在吕雉弹指一挥间,就做好了重新分裂回后战国时代的准备!
“如此一来,赵王刘如意,也只能是赵王刘如意了……”
“后位、储位,乃至于陈豨之乱的平定,刘邦都只能由着吕雉的意思来,且毫无反制手段……”
暗自心语着,刘盈面上严峻之色丝毫不减,反倒因为得出这个结论,而愈发阴沉了些。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是换做前世的刘盈自己,得知母亲有如此滔天权势,都必然会感到欢呼雀跃。
但此刻,在经历了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重新回到起点的刘盈,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因为刘盈清楚地明白:吕雉如此老练、狠辣的政治手腕,并不只意味着未来两年,刘盈的储位固若金汤。
这还意味着:两年后,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时,和这样一个手腕老辣,手段阴狠的政治家掰手腕,就会变成刘盈自己的任务……
“呼~”
“两年。”
“不对,是一年又九个月!”
面色凝重的摇摇头,徒手将堪舆上的几个黑圈抹花,刘盈不由顿感时间紧迫。
“时间不多了啊……”
自语间侧过身,刘盈就觉殿门外的墙角处,似是有一道人影?
“谁!!!”
一声厉喝脱出口,只眨眼的功夫,刘盈便推开殿门,却见先前那婢女,正满目骇然的瘫坐在地,目光惊惧的摇摇头。
“婢、婢什么也没听到……”
“殿下,殿下饶命!”
望着婢女那骇然欲绝,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的恐惧目光,刘盈晦暗不明的双眸,缓缓燃尽了最后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