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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的愤怒来得理所当然。
他费心筹办墨苑文会,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但是明面上没有可指摘之处。
虽然每年参与文会的文人士子足有上百人,可其中极少会有世家晚辈或者官宦子弟,大多是像郎三元这样的寒门学子。
他们苦于没有门路一展胸中才学,又非每个人都擅长科举,幸而墨苑文会给他们打开另一扇门,让他们有扬名的机会。
京中之所以极少有人就此事攻讦二皇子,便是因为这些寒门子弟的影响力很有限。若二皇子想要靠拉拢他们培植亲信,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可能,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时间。
说到底,不论二皇子是借此养望,还是真心为这些寒门子弟着想,至少他给了他们一条向上之路。
然而有人不识好歹,竟然暗藏祸心想要毁掉他的心血,这怎能让他不动怒?
这位历来光风霁月的皇子双手按在栏杆上,冷厉的眸光盯着下面那个落拓文人。
今日若非陆沉及时出面,他险些就要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当场拆穿郎三元话里的陷阱,反而用强行驱赶的方式坐实他的控诉。
边军将士在北方与敌人死战,中枢却选择拉他们的后腿。天子喊了十多年的北伐原来是一句谎言,否则陆沉怎会被迫领兵撤出河洛?
这就是郎三元那段话里最核心的部分,如果他今天被赶出墨苑,只要参与文会的士子当中有人将他的话说出去,肯定会对天子和中枢的威望造成打击,同时极有可能在大齐官场上掀起轩然大波。
这股风波必然会蔓延到边军。
想到这里,二皇子几乎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
虽然距离较远,郎三元看不清楼上二皇子的表情,但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那股凌厉的杀意。
他意识到凶险即将来临,忙不迭地朝那边喊道:“陆侯爷息怒,学生岂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学生无比坚信陛下爱民之心,然则边军在占尽优势的前提下退出河洛也是事实!由是观之,朝中必有奸佞,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陛下北伐的决心,让边军将士的一腔热血付之东流!”
随着这番话出口,郎三元逐渐找到状态,他昂首望着楼上的贵人们,悲愤又痛惜地说道:“侯爷身为边军大将,难道不觉得这是国朝之悲乎!”
不得不说此人的话语很有煽动性,兼之堂内百余位年轻文人正是容易热血上头的年纪,虽然因为二皇子以及王府亲卫的存在不敢躁动,但是隐约有股压抑的情绪在场间蔓延。
二皇子将要发作之时,陆沉忽地轻声道:“殿下息怒,臣可以处理。”
二皇子转头看了他一眼,深呼吸后颔首道:“有劳陆侯。”
陆沉遥遥望着郎三元,不疾不徐地说道:“郎才子,我理解你的悲愤之情。其实在北伐战役发动之前,我心里也有与你现在类似的看法。陛下御宇十四载,北伐和还于旧都便喊了十四年,然而迟迟不见动静,这肯定会让大部分人心中生疑,究竟陛下和朝廷有没有想过对北边用兵,有没有想过洗刷十五年前景人施加给大齐的耻辱。”
郎三元看似镇定,心里蓦然有些不安,陆沉的反应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按照那些人的分析,陆沉性情耿直宁折不弯,而且经过朝廷几次怀疑之后,此人对中枢肯定心怀怨望,只要能挑起他的怒火,绝对可以激化中枢和边军的矛盾。
然而现在听到陆沉颇有同理心的陈述,郎三元不禁怀疑那些人的判断有误。
陆沉继续说道:“当我怀着与你们相似的疑问,求教淮州萧大都督寻找答案的时候,他给我上了一堂很简单但是又很重要的课。”
他微微停顿,挑眉问道:“诸位皆是学富五车之士,有没有人能回答我一個问题,朝廷供养一名步卒耗费几何?供养一名骑卒又要多少银钱?”
堂中一片肃静。
这些文人士子若是谈论经史子集自然能口若悬河,可是陆沉的问题让所有人哑口无言。
郎三元嘴唇翕动,他大概明白陆沉想说什么,却没有阻止对方的理由,更没有能力让堂堂国侯闭嘴。
陆沉没指望从这些不通庶务的文人口中得到回答,稍稍提高语调:“让我告诉你们,朝廷供养一名步卒的耗费。以淮州军步卒为例,战兵每月口粮二石,军饷一两,这只是最基础的支出。淮州都督府在北伐前有九军二营,战兵合计十一万四千余人,每月需要粮食二十三万石,合计军饷约为十四万两。光是这两项相加,朝廷一年就得支出接近二百万两。”
“淮州、靖州、成州、太平州四座边疆都督府,京军南衙、北衙、禁军,以及江南各州的厢军,尔等可知这需要多少银子供养?而且方才我说过,这些只是最基础的支出,此外还有军械、甲胄、衣物、药材等开销,还有杂役、辅兵、民夫、工匠、郎中等支出。”
“培养一名骑兵需要的银钱大抵是步卒的五倍,我朝骑兵不多,但仍然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萧大都督告诉我,大概算下来,一名步卒需要五十名百姓供养,而且得是身体健康能够劳作的百姓。”
“诸位,这还只是平时供养军队的成本。如果是在战时,考虑到征调民夫、粮草运送、士卒封赏和抚恤,军费将会直线上升,甚至有可能达到平时的六倍以上!”
偌大的厅堂内,唯有陆沉平缓却坚毅的声音在回响。
很多人不由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郎三元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陆沉缓缓道:“郎才子,你现在是否明白,为何朝廷直到十四年后才发起北伐?”
面对堂下无数目光的逼视,郎三元喟然道:“学生明白了。”
“我从边疆来,不及诸位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但是我知道陛下和朝堂诸公为边军北伐付出了多少心血。”
陆沉的表情很严肃,旁边的二皇子此刻脸上怒气褪去,眼中隐有几分感激之色。
“边军将士为国舍命,我在战场上无数次亲眼目睹,但是中枢尤其是两位宰执给了边军强而有力的支持,这一点同样不容忽视。”
说到这儿,陆沉的眸光无比锐利地射向郎三元,一字字道:“本侯现在明确告诉你,淮州西路军之所以撤出河洛,是本侯在和萧大都督商议之后,特地向陛下请求撤兵。关乎战场取舍之缘由,本侯没有必要告诉你。”
“不管你是天真懵懂不知人间疾苦,还是受人指使妄图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本侯都要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正告诸君:陛下和宰执们从来没有忘记北地子民,更不可能忘记当年之耻辱,北伐不会结束,直到血债血偿!”
“说得好!”
二皇子忍不住振臂一呼,堂下应者如云。
郎三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还想张嘴争辩,却被堂下愤怒的文人才子们齐齐出声湮没。
“汝之行径与禽兽何异也!”
“居心叵测,狼子野心!”
“此乃国贼也!”
“诛之!”
郎三元被这股汹涌的声浪打得连退数步,仓皇跌坐于地。
二皇子冷厉的语调适时响起:“来人,将此人赶出墨苑!”
“喏!”
王府亲卫等候多时,此刻终于可以一展身手,毫不费力地架起郎三元朝外走去。
今天毕竟是风雅文会,二皇子不想打打杀杀,驱逐此人即可,再者织经司肯定不会忽略这个心怀不轨的落拓文人,相信稍后就会将他请去那座青灰色的衙门。
……
皇宫,观云台。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独立栏边,静静地望着天边浮云。
织经司提举秦正脚步匆匆拾级而上,来到天子身后垂首禀道:“陛下,墨苑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李端平静地说道:“讲。”
秦正将墨苑方才发生的争论简略复述一遍。
今日墨苑看似只是举行一场文会,然而因为陆沉的参与早已得到各方势力的密切关注,织经司自然也会派出顶尖好手全程监视。
秦正说完之后,见李端迟迟没有回应,他便恭敬地问道:“陛下?”
李端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继而轻声道:“朕委实没有想到,那些话会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
秦正大抵明白天子此刻貌似平静实则翻涌的心绪,亦感叹道:“山阳侯虽然年轻,却远比那些文人士子更懂陛下的不易。”
“是啊,朕不易,边军不易,满朝公卿也不易,大家都不容易。”
李端双眼微眯,目光温和,又道:“他能说出这番话,足以证明朕没有看错人,不枉朕对他寄予厚望。”
秦正默然。
李端缓缓道:“朕想用这场文会看看他们的心思,但是墨苑今日不一定会太平,伱要安排妥当,不可让老二和陆沉遭遇危险。”
“陛下请放心,臣已经做好布置。”
秦正躬身一礼,心中泛起一抹奇特的情绪。
想不到在天子心中,陆沉的地位竟然已经能和皇子并驾齐驱。
李端不再多言,仰头望着澄澈辽阔的天幕,眼中似有万里江山如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