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过了两天才到真定府的。
因为完颜宗望并没有去骚扰真定府,他的骑兵冲进了真定东边的定州。
这是一场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想象的对决,金人派出了他们最好的骑兵,那些骑兵每个人都是老练的猎手,上马能左右开弓,下马能与熊搏杀。
他们只穿了轻甲,带上驮马与干粮清水,以及他们必要的工具,进了定州地界后就慢慢让马儿跑起来,等到了村庄眼前时,那些农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马蹄像是从天而降的,那箭矢也是从天而降的,有人奋力地跑,跑在荒野上,田地里,像是一个个可笑的靶子。
还有人躲进泥屋,躲在房前屋后,甚至是水缸里,屏气凝神地等着金人走。
他们就躲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汗水从额头流下,掺进脖颈上渗出的汗珠中,再到前胸后背,整个人像是打摆子一样又冷又热。
金人可走了吗?他们心里想着,却不敢抬头去看一看。
他们的妻儿可无恙吗?一想到这缸里只有自己,他们的心里像是被刀锋反复地划,反复地割,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想着想着就捂住嘴,不敢出声地哭,哭得泪流满面,可那泪水却流不进嘴里了。
他们恐惧,他们更加恐惧地发现,这水缸,这泥屋,这村庄,都变得越来越热了!
太阳炙烤着这座无辜的村庄,女真人将一支火把丢在了茅草房顶上,为它再添一缕浓烟。
他们的郎君,那样慷慨!
不管是吃用还是金帛财物,甚至是美丽的妇人,他都愿意拿出来与他们分享。
宗望郎君说:“金银虽然珍稀,但比不过咱们白山里走出的勇士!只要勇猛作战,你们配得上世间门最好的奖赏!”
那些女真人在烧过村庄后,连劫掠的兴致都没有。
他们骑上马,听他们的谋克说:“下一个村庄在十里外!”
一个骑兵兴奋地高呼一声,“撒开缰绳就到了!”
另一个骑兵说,“这么看,咱们今日可烧十座村庄!”
“快些烧完,好回去同郎君请功!”
他们快快乐乐地骑上马跑了,并没想过要赶尽杀绝,等着这村子烧尽再走,因此也就留下了一些村民的性命。
刚跑出村,就有人狼狈地从火场里滚出来。
总算是捱过去了!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呀!
幸运儿就这么坐在浓烟与烈火外,一点也不为女真人的慈悲而感到庆幸。
他坐在燃烧的家园里,周围除了烈火与风声,什么都不剩下。
直到宋军到来,村子是已经烧了大半,可那幸运儿还在徒劳地冲着每一个士兵说:“这是我新割的草,搭起的屋!可我家里的人呢?”
边境上自然是有大宋军队的,可大宋的马少,女真的马多,女真人又不来攻打县城,只一味地去屠杀纵火,杀戮那些村庄,宋军就很难及时赶到。
就算他们有心算无心,赶到一次,女真人都是轻骑兵,一夹马腹也就跑了,留下的依然只有被摧毁的村庄。
女真人没有对这些百姓说什么,但宋军说了,有一个刘韐派过去的指挥使,很是正直勇敢的人,对这些百姓说,“金人毁我家园,杀我百姓,咱们不能这样善罢甘休!”
那个幸运儿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将军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背着同他一起进了水缸,因此散发着湿漉漉霉味儿的铺盖卷,手上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天气很暖,他只穿了半条裤子,打着赤膊。
他就这样麻木地经过那个指挥使身边,晃晃悠悠地往南走。
有同样的幸运儿,甚至比这个更幸运,能在火场里抢救出半家子,因此可以扶老携幼的人,也跟上了他的脚步。
消息传到了真定府后,赵鹿鸣对着地图看一会儿,说:“完颜宗望这个人,心思毒辣缜密,就是看不出半点佛子气质。”
按照完颜宗望自己的想法,他对杀人没什么兴趣。
他就是要打通一条能够自由进出河北的路,原来下令大塔不也围攻真定和河间门府,后来郭药师又图谋大名府,以及现在这些层出不穷的毒计,其实都是围绕这个中心进行。
既然一个身陷敌营,只能任人宰割的辽人贵女都能用恭恭敬敬的语言回击他,比她更强硬十倍的朝真公主显然不可能被那些谈判的小花招所打动。
那就只能一边对大宋控制强有力的真定府进行一些收买、挑拨、离间门的尝试,将他们修坞堡的速度减慢下来;另一边则对宋军控制相对薄弱的定州、祈州这些地方派出骑兵骚扰。
至于这些地方的百姓会不会同仇敌忾,激起斗志,完颜宗弼担心地问出过这个问题。
完颜宗望听了之后就一边数佛珠,一边沉静地教育他的弟弟:“这就是我不许他们奸·淫劫掠的缘故。”
不许他们做哪些战争中常规发生的事,不仅是要他们加快效率,更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在宋人眼里变得不可战胜——
这是一支专为毁灭而来的军队,他们来去如风,强大如神佛,听到他们的马蹄声,看到他们拉开弓弦的一瞬间门,这村子就已经燃起了地狱的黑火。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那些平日里只会种地百姓就会忙碌着卷铺盖再次逃走,怎么会生出反抗的斗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