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河北留守金军败走的消息后,上京很快就派出了使者。
金使三十岁上下,身量高瘦,皮肤洁白,发髻是汉人模样,举止文雅,言谈颇有风度,看着比完颜活女地道多了,走在宋人中间,完全就是文弱书生的模样,很讨人喜欢。
使者先到了真定,刘韐就请他吃了一碗围城时全城军民都吃过的稗子饭,里面还掺杂了些树皮草根。
“围城日久,粮草未至,没什么可招待金使的,”刘韐笑哈哈地说道,“若不嫌弃,就凑合用些吧。”
众目睽睽下,金使面不改色地用筷子夹起一点稗子饭,尝了一尝,叹一口气:
“城中军民吃了数月这样的饭食吗?唉,此皆战之罪也,只盼两国干戈玉帛,从此天下太平才好。”
刘韐和一群真定城的官员就瞪着他,看他平静地将一碗稗子饭吃完,就想不明白了,难道金人还真送来一只和平鸽?
金使一路往南走,消息一路往南传,传到了邯郸。
城外的棚子里,有女子就低声地问:“若是县府要寻些妇人款待金使,我听刘公说……八娘,你去不去?”
那个俏丽的女郎一掀帐帘,冷着脸看向她的阿姊:“怎么,金贼都去了,咱们还养不起自己吗?”
“养自然是养得起的,”阿姊嗫嚅着,“只是你我毕竟势单力孤,这世道艰险得很,总得有个倚仗……”
世道艰难,不是说说而已。
她们都是年轻女子,身体健康,也有养活自己的手艺,不管是纺线织布,还是种田下地,甚至那个被称为“八娘”的女郎在大户人家做过女使,还认得几个字,能替人写些书信。
原本她们都有家人,都有安稳清白的活路,可战乱一来就什么都变了——父母卖了她们,换一碗饭吃,夫君舍了她们,拔开腿自顾自地逃了,前十几二十年里待她们温柔和气的亲人,忽然之间什么都不是了。
她们依旧是活了下来,依附着城外酒舍的主人生活。
主人家姓刘,大名没人叫,人人都呼作“刘三通”,有人说他有这个外号,必是通天通地通鬼神的,也有人说他只通邯郸城中几个牢城军小军官,逢年过节还要给大户人家送礼请安。可就算是这样的小人物,在她们头顶也算是座大山。
人家缺帮佣时,就使唤她们刷地洗碗,士兵来了,她们就努力笑给士兵看,不管是大宋的还是大金的——笑得甜美温顺,士兵也许给几文钱,还要被刘三通拿走一半,笑得不够体贴,遇到个醉酒又脾气暴烈的,保不齐就是当胸一刀。
刘三通的棍棒是用来打她们的,可对上那些士兵,他又只剩下笑脸了,他笑着骂一句横在地上的小妇人,“卖笑都不会!蠢也蠢死了!倒害得校尉今日不快意,都记在小店账上就是!”
她们就这么活下来的,就连拎着水桶过来擦洗满地的血时,脸上都要挂着温顺的笑。所以邯郸城到底姓金还是姓宋,她们是压根不在意的,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但八娘忽然说:“我昨日进城了。”
“你进城了,又怎么样?”
“听说城中要修神霄宫,”八娘说,“说不准就要招募女道。”
阿姊怔怔地看着她,“神霄宫又怎么样?她们也是一群女娘,难道还能争得过刘三通吗?”
茶棚外有行路人过来吃饭,阿姊赶紧笑吟吟地过去,中断了这场对话。
阿姊总是苦口婆心的,告诉她能在这里一日捱过一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千万不要痴心妄想。
几个小女道,护得住谁?成得了什么气候?
可八娘就没听进去。
她心里反复想着自己的计划。
她不死心。
转过日去,吃完树皮饭的金使到了邯郸城外时,正好就见到这样一副西洋景。
有个穿着很朴素的小女道下了马车,气势汹汹指着一个黑圆脸,腆着肚皮,抖着蒲扇坐在茶棚外的壮汉:“你是刘三通吗?”
那壮汉上下乜了她一眼——准确说只有半眼——因为没待他看完,小女道身边两个道童就冲了过去,照着他那双原本马上就要堆起笑的势利眼重重捣了一拳。
“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欺我神霄宫的人!”小女道叉着腰破口大骂,“你骗了多少妇人,抢了她们多少钱!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拿你祭一祭血神!”
接下来的场面就非常刺激,非常血腥,导致出城迎金使的官吏吓得脸色煞白,推着一旁的士兵去制止。
“无量万寿帝君,”那几个灵应军士兵说,“啷个瓜娃子敢管她们呦!”
是新进神霄宫的女道,但不是那些从蜀中、太原一路跟来的寻常穷苦女孩,这个下车振臂一呼的是河北某狗大户家的闺女,在家时多少还得藏藏小脾气,出门就一点都不装了。
“多少是有点极端了。”负责这几个小姑娘的王穿云就说,“多少有点。”
逸闻传到滏阳,帝姬听了就问:“金使什么反应?”
“咱们大宋收复失地,又有帝姬威名赫赫,”尽忠笑道,“他能有什么反应?”
“看着很逆来顺受,”王穿云说,“要不是个面团儿,就是个很能忍的人。”
“你们知道他是谁么?”帝姬问。
王穿云和尽忠都有点懵,“只知他叫左瀛,其余不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