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渐渐暗了,下起了雨。
河面就起了一点一点的涟漪,涟漪叠在一起,再被缓缓的浪推着向前,浑浊而厚重,却一刻都不停歇。
河上自然是没有船的,童贯的捷胜军绕开洛阳,一路向下,早把沿途漕运官员吓破了胆,都将粮船停住,要等太上皇和官家分出一个高低胜负,他们才敢照章办事。
粮船自然不能走,其他的□□船也停了,甚至就连黄河上的老渔夫都悄悄将船拖上了岸。
“不太平呀!”
金人来了不太平,金人走了也不太平,那河北的相公要掘河,京里的官家忙着和老子打架,洛阳来的公公要抢粮呢,都不太平。
所以杜充想象中渡口繁荣,往来船舶甚多,他随便就能跳上一艘船,拿了官印下令开船的景象根本没有出现。
这偌大的黄河昏昏暗暗,水声隆隆,却更显天地间的寂静,身后马蹄的响亮。
那艘乌篷小船,终于是缓缓地向着他们来了。
船头很尖,船尾很低,中间宽敞,足能坐下七八个人。一个骨骼并不粗壮的妇人当了艄婆,正撑着船,望见他们,就遥遥地喊了一声:
“可要上船吗?每人一百钱!”
价格不贵,毕竟是买命钱,但杜充压根没心思听这些,只是站在河边破口大骂:“贱妇!岂不见贵人在此!快将船划过来些!快些!快些!”
那小妇人就靠近了,可与河边还隔了几米的距离,就将船撑住。
“你们,你们不是金人吧?”她又想了想,“金人也得给钱才能过河啊!”
她犹犹豫豫,不敢靠岸的样子,就引得杜充心中更火,刚想再骂个几句,可他在绝望与焦急中突然又生出了些智慧。
他的风度又突兀地回到了他身上。
他硬生生地露出一个可怕的微笑,示意身边的亲兵拿过钱袋。
“这里足有几千钱,”他说,“都给你们。”
身旁的副将忽然悄悄拉了他一把。
“河上再无别船,杜帅,这船来得蹊跷。”
他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杜充就眯了眯眼,狐疑地打量这船。
但副将接下来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凭那岳飞不过一个宗泽麾下的小小指使,他敢对杜帅如何?杜帅何必……”
杜充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狐疑地扫视着周围这几个气喘吁吁的人,气喘吁吁的马,忽然想清楚了许多事。
禁军为什么忠心?不就是因为全家老小都在官家手里攥着,一个个都入了档吗?这些人也是一样,他们的妻儿老小都被他扣在大名,现在大名将失,他们怎么会真心实意地跟着他呢?
他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妇人。
那只是个妇人,如果藏了什么坏心思,他一刀杀了她就是,他虽是个儒将,可毕竟是个男子!
他面前不过是滔滔黄河上的一个艄婆,身后却是那些想要取代他,拿了他去邀功的小人的眼!
宗泽是这样!刘韐是这样!身边这几个亲兵——他现在没什么能拿捏他们的,这天要变了!
杜充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钱袋,不置可否,只是缓缓向艄婆招了招手。
当船刚刚靠到废弃的渡口上时,杜充突然推开了他的副将,第一个跳上了船。
“不必带上他们,”他沉声说道,“即刻就走!”
他没有去看岸上副将与几个亲兵惊骇的脸,他甚至为自己的果决感到自得。
他的选择总是对的。
“他们是送贵人来的?”艄婆问,“为何不一同上船呢?”
“我待他们不薄,”杜充眼睛在扫视这艘船,嘴里却很伤感,“他们却起了背主求荣,投降金人的心。”
船篷里还坐了三个人,都是衣衫很朴素的平民妇人,其中一个拿了火石出来,正对着油灯在点火,另外两个手里各拿着一件破衣服,在那缝缝补补。船舱更里面些的地方,黑乎乎的只看见装了个麻袋。
这没什么稀奇的,经历过战争的地方,壮丁被征走了,死绝了,自然就只剩下这些苦熬的贫苦妇人。
见他上了船,一只手扶着船篷,她们都很好奇地望着他。
“贵人该怎么称呼?”一个妇人这样说。
另一个就推了身边人一把,“外面都掉雨珠了,也不见给贵人让个地方。”
于是三个妇人挤在船篷里,就像三只鹌鹑一样,笨拙地拱来拱去,给他腾了个地方。
杜充扫视了一圈,确定这里只有妇人后,他的心就静下来了。
同三个妇人挤在一起是很不妥帖的,可这船不大,他跑了这么久,下马能上船就算是用尽洪荒之力了,现在放松下来,两条腿哆嗦得紧,只能进了船篷,卸了佩剑,同她们挤坐在一起。
“我只是个小吏,”他笑道,“称不上贵人。”
他看到身边的妇人手轻轻地抖,笑容就更真实了。
她们在他这样尊贵的人面前,理应害怕。
“贵人是从北面来吗?”一个妇人又问。
“嗯。”杜充应了一声,没有明说,“你们是从哪里来呢?”
“我们是燕人。”那个浑身都在轻轻发抖的妇人说。
杜充忽然愣住了。
他是个反应极快的人,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比如黄河上为什么突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