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已经绿了。
北山平缓,一片被开垦过又荒废掉的梯田长出了一尺高的野草,野草间又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
南山陡峭,山石嶙峋间却还有小树顽强地冒出头,晃一晃绿油油的枝叶。
若是来此游玩,一定要赞一句这山谷的春天幽静又美丽。
但现在慌慌忙忙逃进山谷的人就没那个心情去细看两山的美。
他们甚至连两边的山都无暇去看,一心一意只想往前跑,还是岳飞策马赶在他们最前面,勒令他们停住了脚步。
“你们跑得过人家的骑兵吗?”他高声训斥了一句。
下一句就应当是告诉他们这是绝境,要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和意志,兵书上差不多都这么说的。
岳飞差一点也要说出口了。
那些对于流民而言很少听得到,但读书人差不多都学过,因此张口就来的慷慨陈词。
金人的兵马很快就要到了,他要讲他的部署,讲这一仗对于所有人的意义,都得抓紧时间。
岳飞注视着他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
山地战复杂又简单,说来说去都是占据制高点,但制高点不是取胜的唯一要素,否则马谡为什么没有进武庙呢?
北山更高些,但山势平缓,他们是很容易跑上去,居高临下,势如破竹,金人也不是外行人,人家可能没读过兵书,但人家会攻坚,会爬坡,到时人家一手盾一手刀冲上来,就这些战争学尚未入门的新兵,拿什么去和金兵白刃战?
南山山石陡峭,想爬上去就很不容易,须得双手。但只要上去了,就有离地三四丈高的一段安全距离,进可攻,退可守。金人想爬,双手往上爬,那是准备用脑壳接头顶的矢石吗?
但南山地形陡峭,他下令,士兵就听吗?
他已经看过两边的地势了,现在他需要再看一眼他们的眼睛。
一张张黝黑的,蜡黄的,惨白的脸,一双双迷茫的,惊恐的眼睛。
岳飞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新兵们几乎已经吓破了胆,他们的心里什么都装不进去。
就在那个瞬间,岳飞第二次改变了主意。
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这个年轻的指挥官,并且随时准备在他发布一条可能让他们送命的命令前四散逃走。
但指挥官他!他图穷匕见,原形毕露了!
他跳下马,奔着南山脚下一块角度颇有些陡峭的山石冲了过去,背着武器,手脚并用地开始爬山!
“这边路难走,我先替你们试试!”
这话说得很蹊跷,却突然戳中了新兵们心中最恐惧的一点!
这边的路难走,那不就是说金人爬不上来吗?那不就是说最容易保命吗?
保命!保命!保命!
士兵们忽然什么都不顾了,蜂拥着就往上爬!
这一下就又给那几个带回来的妇人孩子扔在了山路上。
她们依旧是不出声的,只是抱紧了自己的孩子,茫然地四处看,也想要找一处可以将自己藏起来的老鼠洞,仿佛她们打从生下来就是一只只老鼠,她们的孩子也是如此。只有那最寒冷阴暗的洞穴才会矜持地展开臂膀,允许这些惊恐的老鼠在里面躲一躲。
可忽然有人从山石上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她们面前。
“我的人上去了,”他额头上有些汗,身上自然也有汗水的味道,整个人就显得热气腾腾的,他展开臂膀,声音像是透出了明亮的光,“阿嫂,我帮你将娃子送上去,再拉你上去,可好?”
那妇人愣愣地看着他,嗫嚅着还是说不出话,可却老老实实地将孩子递给了他,亲眼看着山石上爬了一半的人停下来,一边操着相州话发牢骚,一边腾出手去接娃子。
她自己也被人拖拽着送上了山石,那手法是有些粗暴的,她的手臂被山石擦出了一条伤痕,脚踩在石头上没踩稳,还狠狠地扭了一下,可都头的那几个兄弟也没空搭理她,就那么将她丢在一旁,继续忙着去拽其他人上来。
人都爬上去了,有押官就喊了起来,要这些在山间的士兵站好,将自己的弓箭拿出来,弯弓搭箭!向着
妇人抱着孩子,感觉浑身都在火辣辣的疼,可这种疼又像是热烘烘的温度,将她围了起来。
她依旧是一声也不吭,躲在一块山石后面,一边摸着孩子的头发,一边心里久违地念起了佛。
岳飞在山路上,重新骑上了自己的马。
他的马不算很好,但他的兄弟们就只能将马车的挽具卸了,骑上骡子跟他站在一起,看起来就更滑稽。
但山道入口处的金人骑兵并没有笑。
他们远远地注视着这支义军进了山,却没有跟进来,而是站在离山路一百多步远的外面。
“狗贼想什么呢?”他身边有人发问。
“他们人不多,”岳飞说,“因此斥候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进了一箭之距。”
“这么远?”
岳飞向两侧看了看,“咱们山上若是有伏兵,就是这么远。”
他停了停,站在山谷下,高声道,“你们且埋伏着!我持旗往北山去,你们见到他挥动旗帜,就一起向着北山放箭!”
山上有人应“是!”有人应“诺!”,有人应“小人知道啦!”,有人还在问,“都头,哪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