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个人要是跪下了,就难再站起来了。
比如说梁师成。
朝真帝姬并没有强留他在散发着焦糊与尸臭气息的石岭关,而是客客气气地请他回太原去。
尽管这样做对自己的威望损害极大,但梁师成还是迅速返回太原城中,并且钻进了为他准备好的宅邸里。
这一次小内侍学了精乖,在城中搜罗了大户人家的地窖,搬来了一盆果子。
再打上一桶热水,请中官仔细洗了个澡,待他换一身新衣服,坐在充满水果香气的温暖室内,那张苍白的脸就好上了很多。
但厨子还是大意了,他送来了一碟烤得嫩嫩的羊肉——这东西原是梁师成平时爱吃的。
后厨里的杂役完全不明白他们的梁中官为什么大发雷霆掀翻了桌子,但接下来在太原的数月里,小内侍宣布,中官面前不许摆上任何烤制的食物,甚至连煎得略带一点焦糊香气的都不许。
即使如此,梁师成在那个夜里还是辗转反侧了很久,他最后坐起来,吩咐就在偏榻上守夜的内侍:“多点些灯烛!”
“再多些!”
他好恨!他恨每一个挖坑给他跳的人,他也恨在坑边拉他一把的朝真帝姬,可他知道他最该恨的人是谁!
童太师尽管从河东路撤回来了,可他还在大杀特杀。
天啊!只要有人扛住了西路军的压力,你根本想不到这位郡王能玩出多少花样!
比如说,大宋的西军已经集结完毕,自潼关和蒲坂一路东进,准备往汴京勤王——但他们一定是要在洛阳站一脚的,而且刚的。
但童太师就说:大军来得快慢也就罢了,军中将帅各有要务,太上皇体贴他们,可怎么旗纛节钺也来得这样慢呀?
这话说得原有些奇怪,旗纛节钺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在万军从中让己方士兵瞧见自己统帅用的,那必然是指挥官在哪,大旗在哪。但这群西军将领谁个敢拒绝童贯呢?
他们就快马加鞭,乖乖将自己的旌旗大纛,符节斧钺全都交给了童太师。
然后西京洛阳的城墙上可就壮观了!
旗帜如林,威风凛凛!每一面大旗都代表着一位声名赫赫的将军,更代表声名赫赫的将门!
姚家的有,种家的有,高家的有,折家的也有,齐齐在洛阳城头招展,杀气迫人,威势更是让城下张望的有心人面色如土,几乎不敢仰视。
大军都到洛阳了!只是都停在洛阳,保护太上皇呢!
消息一传到京城,原本就在偷偷摸摸往洛阳跑的官员就变成了公开往洛阳跑。
他们理由也很充分:太上皇传召,不敢不遵呀!
官家敢怒不敢言,派使者过去询问:各路兵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汴京来勤王?
使者没见到各路将帅,只见到了童太师。
使者还是派去太原城的那个使者,太师却已经不是太原城下的童太师。
他又恢复了健壮红润的样貌,坐在上首
处睥睨下面的喽啰。
“大军调度()?(),
一时半刻岂能齐至?若分先后()?(),
令金人有可乘之机?()?㊣?♀?♀??()?(),
”他冷哼一声()?(),
“你我岂能担当得起?”
消息传回汴京,官家就又大发雷霆了一场。
具体骂了些什么不贤不孝的言论,史官是不能记下话了:
“官家,‘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此先贤之言也!”
官家用两只浮肿的眼睛去看他:
“而今王师将至,你却要朕同金人低头么?”
耿南仲立刻很夸张地双手合拢,行了一个躬身礼,“臣岂敢!官家是天下的官家,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官家只是不忍生民因战乱流离,因此想要化干戈为玉帛罢了……这是大大的德政呀!”
官家就陷入了沉思。
在他还是个太子时,他心里是有一些迷迷蒙蒙的美梦的,比如他也想要学一学他那些英勇善战的祖先,为大宋开疆辟土,立下比收复燕云更加雄壮的功业。
但自从金人兵临城下,他就忽然发现他和他的祖先们没有什么不同,美梦终究是美梦,他还是得回到眼前来。
眼前金人一路被挡在了河东,另一路也不敢孤军深入——他们已经不是他最大的敌人了。
那个在他幼时牵着他的手,用高大身材遮住炽烈阳光的男人,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伸出手去,招了招手。
耿南仲就弯着腰上前两步,不像一位重臣,倒像一个宦官似的来到官家身边。
“京城里议论纷纷,都以为咱们要大败金寇,一雪前耻,”他小声问道,“若朕议和,朝议当如何?爹爹又会如何?”
“官家呀,事在人为,咱们若是谋事机密些,他们如何知晓?”
“一定不能再坏事了!若引发民怨,朕也保不住你!”官家这样强调了一句后又说,“使者须得找个可靠的,万不能坏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