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高原上的风裹着沙尘,在关中平原上打了个滚,将自己烘得热热的,冲进了终南山。
但老种相公早有准备。
他将一株白牡丹种在枝繁叶茂的树下,树叶将阳光遮挡住,又将热气慢慢地透下,滋养着这柱被养得很精心的花苗。
花苗渐长,到了四月里,白似玉一般的花苞就自枝条上长了出来。
老种相公连鱼也懒得钓了,一天到晚恨不得打地铺,就守着花开。
种十五郎就是此时回来的,一回来就伸手去摸那花苞,恨得种师道只叹自己没有个鸠杖,否则必须当头痛打一顿。
“你怎么回来了?”
跑了一圈的小伙子摸摸头,“事情都了结了,侄儿就回来了。”
老种相公想想,总觉得儿孙们在他面前提到过,种十五郎此次去兴元府,除了送粮外还有些别的事。
老人板起了脸,“你此去兴元府,怎么全没些长进?”
“侄儿亲手杀了几个贼!”种十五郎说。
老人听了依旧面沉如水,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
“侄儿还拜访了几位蜀中的大儒!”种十五郎说。
老人面色稍霁,捻捻胡须。
“侄儿求朝真帝姬亲手写了符箓,保伯父平安长寿!”
老人手里虽没有鸠杖,却还有一个浇花的水壶,就很想往小侄儿头上浇一浇,看看他脑子里都有点啥。
种十五郎没察觉,伸开两只手挥舞,眼睛亮闪闪的,“烧了冲水喝,可好了!”
种师道就眼睁睁看着他那张开的双手上下挥舞,奔着他那娇弱可怜的牡丹就去了。
符箓写了一张,种十五郎也只求了一张,放在案几上,墨是极好的墨,纸也是极好的纸,尤其是符里还搀着极工整漂亮的瘦金体。
旁边的小仆斟了茶送上来,种十五郎立刻很细心地将符箓往旁边挪一挪,生怕沾了水。
现在他们转移回老种相公的书房里,而不再摧残那株牡丹了。
老人瞥了一眼,仍不言语。
“不愧是神仙,帝姬实在客气,她同侄儿说,若我还想为谁求符,她也一并写了。”
“你可知道,”老人忽然说,“你的兄长们带你去灵应宫,原是别有些用意的。”
种十五郎眨了眨眼,“侄儿知道。”
“那你还回来作甚!”
“侄儿不愿尚主,”他说,“愿效父祖先人,死于边野,马革裹尸。”
白发苍苍的老人望着这个坦坦荡荡的少年,忽然就愣了。
这话说得好吗?
如果是别人家儿孙说出这句话,似乎是很好,很有志气,很值得夸赞的。
可种家儿孙已经有许多马革裹尸而还者,这话由少年说出口,对上的是他这白发苍苍的老人,种师道就说不出什么称赞的话了。
他在那一瞬间是骄傲而自豪的,看看他家的儿郎们!
可那一瞬的骄傲像是沙子堆砌成的碑,立刻被无穷无尽心酸的潮水覆盖摧毁。
老人伸出手去。
种十五郎很乖巧地仰起头。
已经满是皱纹与老人斑的拳头,忽然狠狠地对着少年的额头来了那么一下!
种十五郎捂着头跑掉了,他在伯父这里没得到安慰,但是可以出门遛弯找回来,有许多疼爱他的老兵会拉着他去自己家中,给他做些地道家乡风味的,热气腾腾的饭食。
伯父这里就不忙着吃饭了,老人拿起了那张符,眯着眼凑近了仔细看一遍后,从案几下拿出一个小匣子。
他并没有真将它烧了冲水喝,而是很妥帖地将它收进了匣子里。
“三郎可在?”
“以你观之,”老种相公用竹箸戳戳那条烤鱼,“灵应军如何?”
“军容甚整齐,”他很简练地说,“比西军不如,但已非团练义勇可敌。”
老种相公听了就点点头,再看那条鱼,又有点不高兴地又将竹箸放下,“既如此,你们与灵应宫好好来往就是。”
三郎的情商就很高,看一眼那条尺长的烤鱼,心知必是仆役们自外买来的,毕竟父亲自退隐终南山以来,从来就没钓过这样长大的鱼。
“父亲不怕官家忌讳?”
大宋有祖制在,皇子们一个个看着也都是聪明俊秀的人,其中不少能文能武,可“祖制”给他们限制得死死的,一步也不敢动。
像是只要在“祖制”内,他们就能得平安。
——像是“祖制”就能保护他们,一辈子平安。
好在还有一位帝姬在,因着官家的轻视和庇佑,竟能在兴元府这般胡来,拉出了一支军队。
好在她是个帝姬。
“若是以往,自然忌讳,”老种相公叹道,“来日若武、朔二州有失,西军除却朝廷,难道还能仰望哪位亲王襄助么?”
亲王们忙得很。
比如说康王赵构,他收到了这份大礼后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的。
检查一下这人还活着,再检查一下书信证据皆清晰明白。人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