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粮官睁着一双发懵的眼睛,“我是个看粮囷的,平日里摸不到几文钱,金山从何而来啊?”
“那粮食,”来客小声嘀咕,“怎么不算金山?”
“吓!”粮官就跳起来了,“那不是金山!那是断头台!碰一下就要砍头的!”
来客就赶紧去摸摸他的胸口,被他一把甩开了。
“你休再同我讲这样的胡话!”他大骂道,“我家你也不要再来了!”
总之那天的说客是匆匆忙忙跑出去的,出门时的样子很有些气愤。
但也就过了不到一个月,说客坐在家里,打着蒲扇正陪夫人听一个女说书的在那讲霍小玉,夫人听得满脸泪水,正自伤感时,粮官就登门了。
不到一个月,那个耿直勇猛的女真汉子像是突然老了几岁,宽阔厚实的肩膀塌了下去,眼睛里也失了神采,整个人都透着畏缩与不安。
“贤弟啊……”
说客就一乐,“五哥忒清高的一个人,怎么当起了不速之客。”
粮官的脑袋就沉下去了。
“确有事来求贤弟。”他说。
他是个不缺钱,也不花钱的人,实在没什么理由为了钱低声下气,更不想违背军令,干些杀头的营生。
可他不知道汉人要是想玩起心眼来,那花样可多了去了。
比如说他有一个儿子在容城的守军里,当一个小小的军官,平日操练,休沐了就回家,日子虽说很平静,容城这小地方却也枯燥得紧。
但在朝真帝姬将河北扫清后,容城又新开了两座赌坊,那赌坊是很受欢迎的。
小郎君得了完颜宗固家发的赏赐后,有同袍就硬拽着他去赌坊玩一玩,这一玩,小郎君就赢了个盆满钵满,全营上下都知道他的运道是挡也挡不住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非常顺理成章。
那些赢来的钱是守不住的,同袍们逼着他胡天胡地的花了,花过之后他就知道这世界原来这样精彩!他还想继续住在那个被吹捧着,伺候着的世界里,那就得无休止地赢下去。
当然是不可能的,人家赌坊老板第一天让他赢是为了留住他,现在凭什么还让他赢呢?
他输得昏头涨脑,又放不下那个梦幻一样的世界,人家递来什么契纸,他都昏头涨脑地将自己的手指往上按,按着按着,按到收契纸的人就在赌场的帘后冷笑:“老子是个老实谨慎的,惜乎子不类父啊。”
那一叠的契纸送到了粮官的府上,粮官整个人就懵了。
他隐隐察觉到了很不祥的东西。
前番是有人来说他,要他偷粮仓的军粮,他拒绝后儿子就被人推着拽着,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赌徒。
他虽然是个憨直的女真人,可他也在战场厮杀过,领教过那些藏在草丛中,山坡后的埋伏与突袭。将战场上的道理拿来琢磨琢磨,他也知道这一定是宋人的阴谋。
若他真是个忠诚的人,他就该倾家荡产替儿子还了赌债,再去营中说出这一切。此后他可能会得一份奖赏,但毕竟不是战场上得来的,不会太多,多半他的粮官之职也要被换掉,他拿着这点奖赏去买一个平民百姓的小院子,从此与儿子靠力气换一碗饭吃——他就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了。
这不坏,他对自己说,他当初站在来流河前,发誓要追随完颜阿骨打,推翻辽人的暴君时,压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到今天。
那么多同袍都死在路上了,独他治下了这份小小的家业,他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粮官抬眼再看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儿子,忽然又心软了。
他的人生是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儿子却还没有。
只要一想到出首后儿子的前途……叫奸细盯上这件事一说出去,儿子哪里还有什么前途!
老父亲的心就绞在一起,碎成一团。
“不要怕,”他温声对这个也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说,“你父自有办法,不会叫你在同袍面前无立足之地的。”
“五哥不信我,可我却敬五哥是个至诚的好人,我是不愿坑你的,”说客就笑,“这事你要不要再细想想?”
“只要能解了急,”粮官低声说,“其他没什么好想的。”
“救急自然能救,唉,五哥,你当我真要你犯那杀头的罪行吗?”
他的声音比刚刚那个女说书的还要柔和婉转,从容自然地替他找了一条路出来。
他说,五哥,我可不是要你偷粮食呀,你想想,现在最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那么高!再加上贵人们为了筹备中元节,正忙着从宋人手里买东西,宋人不要银钱,只要粮食布匹!这粮价不就炒得更高了?你运些粮食出来,咱们悄悄卖了,转手就是一大笔钱,要不得两个月,秋风一起,咱们收了乡下的新粮送进去,又便宜,又干净,宗望郎君亲自来看,那也是满满的粮仓,难道谁知道有你的首尾吗?
粮官不作声地听着他讲,要怎样绕开一道道手续,怎样出假文书,怎样先用稗子和茅草伪装,怎样将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忽然就问:“要是没等粮收上来,宗望郎君就用粮了,怎么办?”
说客就乐,“咱们的大军刚回去几个月啊?怎么不得多攒些粮食再南下?你看宋人都回来种地了,偏咱们整天乌眼鸡似的,一心光想着打仗?你我想打,还得看贵人愿不愿意出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