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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晨和谭淑珍,从小武他们的村后进山,浙西的山区,植物茂盛,特别是现在七月初,正是所有的植物都枝繁叶茂的时节,不管是山坡还是山谷,上面,都是马尾松、白皮松和杉树,下面,是一人多高的荆棘灌木丛,还有一丛丛的野毛竹,或者一整片的箬叶。灌木丛下面,是厚厚的一层松毛丝,也就是从松树上落下,干枯了的松针,松毛丝的下面,是青苔,人走在上面,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然后就滚下去。前几年,家家户户都是锅灶做饭,山上的松毛丝都被扒光,灌木也都被当柴禾砍走,像张晨他们这种镇上的小孩,到了周日,也一样要去附近的山上砍柴,扒松毛丝。而离镇比较远的山村,就像这里,这山上的柴和松毛丝,就是一家人的生计,他们会挑着一担担的柴和松毛丝,过了轮渡,去镇上卖,或一船船,装去更远的地方。虽地处偏僻,它们一样逃不过人的惦记,是不可能在山里久留的。这几年,大家都开始用煤气灶或煤饼炉做饭,家里的锅灶都拆了,山上才重新开始变得茂盛,灌木和松毛丝,布满了山里的每一个角落。灌木丛里,有橡子、永远长不高的柞树、江南桤木、枸骨、无耻枸骨、狗牙根等等,特别是还有全身长满刺的金樱子、刺五加、还有一种本地人叫金刚刺的荆棘,密密麻麻,一不小心,就会把人身上手上都扎出血。在这样的山上,要是没有路,你是很难前行的,这大概也就是几万人搜山,也找不到小武踪迹的原因,哪怕是一列列搜山的队伍,也是沿着山里的羊肠小道行进,用目光搜索着两边的灌木丛,而对小武这样,从小在山林里长大的人,是很容易躲藏的。张晨和谭淑珍,沿着一条山路朝前走,张晨拿着指北针和速写本,不停地画着,记住他们来时大致的方向,不然这绵延数百公里的群山,你进来容易,要找出去就难了。谭淑珍和张晨说,张晨,我怎么感觉小武还在这附近,他没有跑远。谭淑珍说完,就大声地叫着,小武,小武。群山回荡着小武,小武。张晨从包里,拿出了一大叠纸,和谭淑珍说,过十几分钟,就在路边的树杈和灌木上,插一张。谭淑珍接过来看看,上面写着:“小武,我们在找你。317209”。317是张晨原来在婺剧团的房间,209是谭淑珍原来的房间,其他人不会知道,但小武要是看到,就知道这两个数字是什么意思。“这个,会有用吗?”谭淑珍问。“有用。”张晨说,“现在肯定是小武找我们,比我们找他容易。第一,他对这里熟,我们不熟;第二,他要是不知道我们在找他,他可能远远地看到有人影过来,就会逃走,等我们走近,他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们怎么可能找到他。“他要是看到这个纸条,知道我们在找他,我想,他再看到有人来,就会躲起来观察,看看是不是我们。”谭淑珍点了点头,觉得张晨说的有道理,她回头看看自己刚刚留在松树枝上的那张纸,白色的纸,在这山里很醒目,老远就可以看到,如果是小武看到,他一定会走近看看是什么。两个人因为要上山,虽然现在已经是夏天,但他们都还穿着黑色的长袖t恤,谭淑珍想到了,站住,张晨看她站住,也停了下来。谭淑珍朝四周看看,然后和张晨说,张晨,你转过去,我没有叫好,你不要转过来。“干嘛?”张晨问,“你要小便?”“去你的,我换衣服。”张晨说好,转过了身去。谭淑珍从包里,拿出了一件大红的t恤,再朝四周看看没人,就站在山路上,把身上的黑色t恤脱下,换上了大红t恤。谭淑珍说好了,张晨转过了身,看了看谭淑珍身上的t恤,明白了。谭淑珍问:“这样小武是不是会更容易看到我们。”张晨点了点头。他和谭淑珍说,坐下,先休息一会。谭淑珍叫道,才走了这么一会,就要休息?张晨说:“时间还长呢,相信我,这走山路,千万不要把自己走到精疲力尽再休息,那样你的体力永远也补不回来,站起来走两步,马上感觉又要倒下了,一定要在感觉刚有点累的时候,就休息一会,让体力补充好再走,这样,走一天也不知道累。”“真的假的,张晨,你哪里学来的?”谭淑珍问。“我自己琢磨的啊。”“好吧,我信你了。”张晨坐下来,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拿过那叠纸,拿起笔,一张张在209后面,加了一个“红”字,这样,小武看到,就会很注意穿红颜色衣服的人,看到其他的人,他就可以躲开。虽然老铁和他们说,搜山的队伍都已经撤走了,因为专家评估,这么大规模的搜山之后,小武一定不会在这附近逗留,所以他们现在把重点放在了各个路口的盘查。但张晨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说不定还有人还有队伍,会留在这山里,其他人故意做出停止搜山的动作,放松小武的警惕。张晨觉得,要是自己是指挥官,就一定会这样指挥,甚至会在大部队撤退的时候,留下人潜伏在山里,老铁只是一个镇的派出所所长,他怎么可能会知道上面指挥部的部署,所以张晨不得不小心。从他们进了山之后,张晨和谭淑珍,就不希望是别人抓住了小武,而不是自己找到他,因为那样一来,小武哪怕没有受伤,也不算自首,减刑的机会就没有了。他们来的目的,就是要说服小武,抓住这唯一可能让他保住命的机会。张晨写好,两个人起身继续走,边走边喊,张晨喊一阵,谭淑珍喊一阵,喊了没多久,谭淑珍叫道,不行了,嗓子都喊破了。“不会吧,谭淑珍,你在台上,唱几个小时都不会累,这才喊了这么一会,嗓子就吃不消了?”张晨叫道。“你懂什么,发声部位和方法都不一样。”张晨灵机一动,叫道:“那你就唱啊,你唱起来,小武一听到,就知道是你了。”谭淑珍恍悟,她赶紧不再喊,而是唱起了婺剧。谭淑珍的歌声在山间缭绕,张晨觉得,比她的喊声传得更远。两个人走了一整天,谭淑珍断断续续,也唱了一天,谭淑珍停下来的时候,张晨就大声喊着小武,小武,喊了一会后,他改成了,小武,我是张晨。这一整天,他们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这一片山,平时就少有人迹,在山里走动的,基本是林场的护林员、伐木工人和进山采药的药农,山里的这些山路还依稀可辩,没有完全被荒草淹没,主要也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现在,在小武没被抓到之前,他们都接到通知,撤出山去了,把整座大山,都遗弃在了这里。傍晚的时候,张晨他们到了一个座山顶,这个山顶,只是周围无数的山顶之一,夕阳把整个山顶都染红了,朝下看,能看到山脚的富春江,也被夕阳染红了,泛着金光。山顶有一片矮壮的金钱松,几根金钱松的树干之间,有一个护林员搭的瞭望棚,四面临空,棚顶覆盖着松树枝。张晨和谭淑珍说,我们晚上就住在这里吧,谭淑珍说好。张晨拿出了望远镜,朝四周山下观察着,谭淑珍站在瞭望棚里,开始唱歌,但山顶的风呼呼的,谭淑珍本来以为,站在这高处,歌声一定会传得更远,但没想到,歌声马上就被风吹散了。谭淑珍懊恼了,唱得更大声,但风毫不客气,照样让她的歌声没走出多远,就吹落在了树巅,谭淑珍的歌声变成了呜咽,她叫着:“小武,小武,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啊,小武……”张晨叹了口气,他拿了瓶水递给了谭淑珍,谭淑珍接了过去,和他说,张晨,我们找了一天了,都没有找到小武,我们找不到他了。张晨说,你放心,我们肯定会找到他的,一天找不到就找十天,十天找不到就找一个月,一个月找不到,就找一年,我们肯定会找到他的。谭淑珍嗯嗯地点着头,她和张晨一样坐了下来。张晨举着望远镜,眼睛都看酸了,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把望远镜放下,两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远方。山顶的风呼呼地吹着,他们不说话的时候,风就把他们一点点地涂掉,好像他们在这片空间,根本就不存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才自己把自己从寂静中,打捞了起来。“张晨,你说,我们找到小武后,接下去应该怎么办?”谭淑珍问。“先劝他去自首,然后,我会给他找全国最好的律师,一定要想办法保住他的命,然后,我们再找关系。”张晨说。谭淑珍点了点头,她说,张晨,有你在真好,你在这里,我好像心里就没有那么慌了。张晨笑笑,没有言语。他们坐在那里,风在吹,树在摇,太阳也正把阳光从大地一点点地收走,山顶上还是一片的橘黄色,但下面山脚,已经沉浸在了山的阴影里。他们看到富春江现在如同一条白练,夹在两山之间,沉默着,静静地流着,没有潋滟的光斑的江水,好像也突然失去了喧闹,沉静得有点忧郁。太阳很快就会落山,黑暗将填满他们眼前的每一个山坳,填满他们的四周,也肯定会填满小武的四周。他们不知道黑夜会不会给小武带来安宁,但他们知道他们自己,哪怕黑夜来临了,他们还是不会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