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朝廷通知去京城参与朝会的事情,李徽以事务繁忙为由拒绝了。这并非摆谱。此次的主角是谢玄,自己便不必去抢风头了。况且,去了京城,不免要面对一些自己不想面对的人,听一些自己不想听的话。李徽考虑之后决定远离是非。
他写了一封信送去广陵给谢玄,告知谢玄自己没空去京城,请他代为告假。信上请谢玄代为上奏作战事宜,以及东府军有功人员的封赏等相关事宜。自己完全遵从谢玄的立场和安排云云。
其实此次去京城会发生什么,基本上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此战之后,谢氏独大已成定局。而桓氏退保荆州江州也不难预料。双方自然会有一番利益的交换,各自达到目的。这一切都是豪阀大族的游戏,跟自己并无关系。
五月初,过了端午之后,呱噪的日子逐渐的安宁了下来。李徽刻意不再去理会一些不重要的事务,而将这些事务的处置权交给下属官员和将领。因为李徽知道,自己不能事必躬亲,那会累死自己,也会给下边的人一种不好的感受。况且,李徽也希望自己不要陷入无谓的忙碌之中。而去专心的做一些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
五月初九上午,谢玄率领数百亲卫抵达淮阴城。
刺史衙门之中,官员将领聚集。谢玄站在堂上宣读了对李徽以及北府军众将士的嘉奖圣旨。一时间堂上轰动,人人喜笑颜开,纷纷向李徽和被嘉奖升职的将领们道贺。
客套热闹了一番之后,李徽请谢玄进衙门内堂就坐喝茶。
谢玄将朝会的情形向李徽介绍了一番,李徽倒也并不惊讶。桓冲回到荆州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谢安接管扬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关于联名上奏,为庾氏平反,为周澈正名之事,谢玄向李徽介绍了情形。
“奏折我呈上去了,在此之前,我向四叔禀报了这件事。四叔的意思,其实是希望能够缓一缓,免得桓氏不满。毕竟桓氏刚刚放弃了扬州,朝廷便立刻为庾氏平反,显得有些太过急切。似有不当。四叔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我知道贤弟是要为周兄和他的夫人着想。所以,我还是希望能够早日解决此事。四叔有些犹豫,估摸着要权衡一番,不会那么轻易便准了。贤弟也莫要着急,有些事急不得。”
听了谢玄的话,李徽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但此时不解决,后续更难。此时正是谢玄和自己名声大噪,立下大功之时。乘着这股劲,才有可能成功。
“多谢谢兄,你也尽力了。四叔的顾虑我也明白。不过,于我而言,这是急切之事。我不能让周兄一直不能见天日,这对他不公平。回头我会再上奏此事,务必要为庾氏平反,还周兄一个本来面目。”李徽说道。
谢玄呵呵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按理说呢,周兄和你结交,我也责无旁贷。但是,这件事毕竟我不好太强出头。四叔会怪我。你单独上奏也是可以的,四叔那里,我也劝劝。其实,四叔就是谨慎的很,桓温做的那些事都该平反了才好。”
李徽笑了笑,不在提这件事。他知道谢玄的心思。谢玄是不可能承认周澈是他义兄的。世间论交,各交各的。他能同自己结交,完全是因为当初谢安为自己解围之言,阴差阳错之故。况自己之前无意间救了他一命,谢玄对自己才并不排斥。若要他对周澈如此,谢玄自重身份,那是万万不能的。
“说说嘉奖的事吧。贤弟对朝廷的嘉奖是否满意?加了中郎将,加了伯爵,呵呵,这一次贤弟可是一步登天了啊。”谢玄喝着茶笑问道。
李徽笑道:“雷霆雨露,皆为天恩。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加官进爵固然好,但这也谈不上什么登天。我等出兵,也不是为了功劳。”
谢玄大笑道:“贤弟这话说我不爱听。我却不是这么想的,愚兄打仗作战,固然是为国效力,但也是为了成就自己,也为了我谢氏光宗耀祖。建功立业之事谁不渴望?这褒奖便是对我们得肯定,自然是要争的。”
李徽笑道:“你我不同。兄长肩头责任重大,谢氏一族重担在肩。前有四叔这样的卓绝人物,兄长的压力很大。所以,不允许自己平庸。我却不同,我哪怕得了任何的褒奖,对我丹阳李氏而言都是增益,都是超越先人的成就,所以我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谢玄哈哈大笑道:“颇有道理。但你如今的成就,也在许多大族子弟之上了。天下谁不知东府军,天下谁不知李弘度?你此番没去京城,可不知京城上下对你们的褒奖。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皆在谈论。”
李徽笑道:“怕谈论的事北府军谢幼度的英姿吧。可莫要安在我头上。我可不敢居功。”
谢玄道:“你不信,那也没办法。罢了,此事不谈。此番你我兄弟联手,攻克彭城,确实是逆转了局面。现如今,桓氏将扬州让给了我谢家。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如兄弟之前所料,大晋新格局已成。如今桓氏守大江上游,我二人守中下。扬州京城兵马协助中游防御。眼下秦人虽然派使来言和,但依旧是缓兵之计。四叔判断,更大的战事还在后面。那苻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李徽点头道:“确实如此。秦人自诩强大,又有南下觊觎之心。此番本是乘机夺荆州江淮南下的最好时机,却被我们给硬生生的顶了回去,还丢了彭城重地。心中必然是极为恼火的。下一次进攻,必是倾尽全力。这是你我都有共识的。如今的格局,怕是我东南承受的压力最大。”
谢玄点头道:“所以我们要加速扩军,抓紧训练备战。四叔交代了,要我们抓紧时间。秦人在调兵遣将,我们也要做相应的准备。我北府军要扩军到八万。你这里兵马也要募集多一倍的兵力才可。东府军只有两万,人数太少了。将来恐难以应付大战。”
李徽沉吟不语。
谢玄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担心养不了这么多兵罢了。你放心,朝廷会给你拨付粮草的。四叔已经命我将彭城缴获的五万石粮草分两万石运来徐州,助你募兵。朝廷也会拨付一些。你自己也有本事弄来一些,多养两万兵马当无虞。”
李徽笑道:“缴获的马匹兵器盔甲可否给我一些?”
谢玄呵呵笑道:“马匹给你两千,兵器自然足够。不过盔甲,却只能给你一千领。”
李徽笑道:“已经很好了。多谢兄长。”
谢玄道:“谢我作甚?自家兄弟。对了,差点忘了。四叔让我带话给你。说要一字不落的说给你听。你听好,我可是一字不落的复述。”
当下谢玄将谢安的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笑道:“四叔对兄弟可真关心,特地叫我带话给你,向你道贺。我此番回京,他只是说了句:打的很好,便罢了。我都有些嫉妒了。”
李徽微笑不语,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谢安的话大有深意,谢玄不明白,李徽却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他说记得自己初到京城的时候的样子,是个一身清朗的英俊少年,令人印象深刻。那意思便是,自己去京城的时候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谢安说,眼看着自己一步步从城门郎到牧守一方的大员,都是自己努力上进,全力拼搏得来的。这话的意思便是告诉李徽,莫要忘了是谁的提携才有今日。那其实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忘本。
很显然,谢安对自己是越来越不放心了。如今他需要东府军扩大兵力,又不得不主动供应粮草物资,这和之前同意自己建立东府军时的粮草物资自筹的条件是相违背的。
形势如此,他需要东府军这支力量。但他对自己又不能安心。所以,他让谢玄带了这几句看似没有什么营养的话来,便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能读懂言外之意。这既是提醒,又是告诫。特别是让谢玄带话,更有警告之意。
李徽心中叹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得到谢安的完全信任。过往的经历也数次证明了这一点。谢安对自己的态度,正反映了大晋豪族的普遍心理。既希望别人效力,又不肯相信除了大族之外的寒门小族子弟,不希望别人坐大。他们希望别人永远只能吃些残羹冷炙,不许这些人参加真正的盛宴。这是一种极为可悲的心态。甚至连谢安这样的人物也免不了会如此。
有的时候,李徽的心里会觉得很遗憾。在后世,那些史书上的光辉人物,那些逸闻趣事之中描述的历史人物,是那么的光彩夺目,令人钦佩和崇拜。那些仿佛在云端上的人物,令人激动的仰望他们,渴望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但是,当你真正的接近了他们,了解了他们之后,会痛苦的发现他们并非如印象中的那般。他们身上的缺点会暴露,性格上和品德上的缺点会被你发现。人性上的卑劣之处会被你看到。那是一个光环褪去,神像破碎的过程,会令人难受,让人痛苦。
绝大多数人体会不到这一点,但是李徽是个穿越者,他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常常感到失落和痛心。
就像所谓的魏晋风度,在李徽看来,大部分是荒诞不羁,无聊透顶,令人作呕的行为。在书本上,那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当然,李徽内心里对谢安是感激的,谢安在李徽心中也不算是形象完全的崩塌,只是发现他的局限性之后,对谢安的崇敬之心变得冷静了罢了。
谢安对自己还是有提携之恩的,不用他提醒,李徽也会记住这一点。
“兄长何时回京,请代我转达四叔一句话。李徽感念四叔提携之恩,必有所报。请四叔放心,四叔只要在,我李徽都会唯他马首是瞻。”李徽回答道。
谢玄笑道:“你怎么不自己跟他说?”
李徽笑道:“兄长做个见证人,免得口说无凭。”
谢玄很是无语,有时候他觉得李徽和四叔很像,两个人都喜欢拐弯抹角,喜欢兜来兜去,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罢了,我替你传话便是。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阿姐她……在淮阴是么?”谢玄问道。
李徽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可没有得到谢道韫的许可透露她的行踪。谢道韫说,她来徐州也没有跟谢家任何人说,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谢玄这一问,李徽倒是不知该不该承认了。
“怎么?难道要隐瞒不成?四叔早就知道了。她在哪里?我要去见她。”谢玄沉声道。